(一)
“阿嬷!姆妈!叔叔回来啦,叔叔带着婶婶回来啦!”一个十四五岁、长得和文远方有三分相似的少年奔进屋内,兴奋地向祖母和母亲报告这一喜讯。而后,他又返身去接已到村口的文远方夫妇。
“方终于回来了?我这两天梦里都是他带着小媳妇回家了呢!”楼香福浑浊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小叔的来信说是这两天到家的,果然就到了。”周嘉宏微笑着露出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用油光光的围裙擦了擦手,喜出望外地说道。
“我们赶紧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拿出来吧!”老太太颤着嗓音吩咐着大媳妇。
婆媳俩正忙碌张罗时,文远方的声音已进了家门:“姆妈!嫂嫂!我们回来啦!”
楼香福怔怔地望着走进大门的两位梦中人,喃喃地说:“真的回来了?我没在做梦吧?”
“香福嬷,您不是在做梦,元方叔他们真的回家了。”闻讯赶来的左右邻舍笑着告诉老太太。
“姆妈,上次我给您寄的咳嗽药吃完了吗?这次我给您带来了一种新药,您得试试。来!先看看您的小媳妇吧!玉良,快叫‘姆妈’!”文远方把诸玉良推到母亲面前。
诸玉良在众目睽睽之下羞红了脸,低着头甜甜地喊了声“姆妈!”
老太太激动地“哎”了声,然后说道:“我老太婆活到七十多岁都没见过这么齐整的人儿!我家方哪来这么大的福气?来,让姆妈仔细瞧瞧我家小囡!”老太太拉起小媳妇的手再不肯放开。
“姆妈,别光顾着说话,让小叔和婶婶先吃碗糖氽鸡蛋吧!”周嘉宏低眉顺眼地提醒着婆婆。
“哦,我小囡来见过你大嫂!你大嫂可是个苦命人哦!要不是她在这个家里硬撑着,我这条老命早就归西了。还有武威在哪儿?有没有来见过婶婶?”老太太一边拉大媳妇过来坐,一边扭头找孙子武威。
诸玉良喊了声“嫂嫂”并欲起身致意,周嘉宏立即用那老树根般的双手把她摁下了,并扭头告诉婆婆:“武威已按照我们定好的名单和日子,出发去通知四亲八眷了。”
诸玉良偷偷看着周嘉宏那沟壑纵横的脸,暗自吃惊道:“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竟像六十岁!从她轮廓明晰的五官可以看出,当年的她也是姿色颇丰。唉……”
“小囡趁热把鸡蛋吃了!”老太太提醒正在出神的诸玉良,并朗声宣布:“后天就是我小儿子小媳妇的大喜日子,我要办十桌酒席请四亲八眷来我家喝喜酒!”说完,她开心地大笑起来,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文远方说他们在部队已举办过新式婚礼,这次回家不打算办酒了,只发发喜糖和喜烟就可以了,因为现在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老太太说终身大事岂能随便,这个酒席是一定要办的,并说办酒的钱不要他们小夫妻出,这笔钱是她从小儿子平时寄给她的钱里省下来的,攒着就是给小儿子结婚用的。
老太太还说,办喜酒收下的人情她一分也不留,要全部交给小媳妇去补贴家用。
文远方知道母亲向来说一不二,只好顺了她的意,由着母亲和嫂子去张罗酒席的事儿。
(二)
吃过午饭,文远方带着诸玉良去山上给自家的祖坟烧香。
路上遇见的村民无不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并问长问短。凡见过诸玉良的人都说:元方之所以能娶到这样绝色的新娘子,是因为他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塘枫村前面就是一个小山岗,山岗的正面很陡峭,刀削一般,无法攀登,只有从两边才能爬上岗顶。文远方家的祖坟就在岗顶上。
诸玉良幸亏换了一双球鞋,被文远方连拖带拉着往岗顶上爬。一路上,高高的银杏树和笔直的落叶松以及马尾松、广玉兰、桑树、樟树等生得十分茂密,四月的阳光从林顶洒下来,像从密致的篦齿里透过来一般,落叶松立刻迸出金子的光辉,银杏树则摇曳着银光。
他俩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登上了岗顶。顶上是寂静的,一阵微风,几声鸟鸣,还有一丛丛含苞欲放的映山红摇曳生姿……站在岗顶上面,好像离天近了,仿佛落叶松的梢尖在横扫着天空。
诸玉良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山上俯瞰着一座小山村。只见山下那青瓦白墙的一座座四合院纵横交错,互相咬合,仿佛在叙说着这个小山村的古老传说。
塘枫村确是个古老而又贫穷的小山村。按照族谱所记,最早在此定居的文家祖先大约是在宋景德年间。当时为了躲避战乱,文家四兄弟带着祖宗的灵牌逃难至此,结庐而居。初时,四兄弟在一处水塘边结庐,水塘边有株千年枫树,故名“塘枫”村。
文远方家的祖坟群里有六七个样子不同的坟包,这里躺着的人包括文远方的父亲、二哥、叔叔、婶婶。文伯宗的墓碑隔壁还是一个空穴,显然是给妻子楼香福留的。那些墓碑简单朴素之极,碑上只刻着亡者姓名及生卒时间,还有立碑者的姓名,就像死者生前活得简单朴素之极一样。如果不查族谱,如果没有后人祭奠,这些亡者就像天空中飞过的小鸟们,子孙们不会再记得他们曾在天空中飞过。
……
祭过祖坟后,文远方因为连续两夜的体力消耗以及拉了一上午的双轮车,使他回到家后倍感疲乏。
他想在自己当兵前睡过的那张床上睡个午觉消消乏;而诸玉良说要去帮嫂子干点活儿,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干,让人家误以为她是个懒妇。
文远方说:“去吧!好好表现,老公晚上奖励你!”诸玉良朝他“呸”了声就走下楼去。
(三)
走在晃晃悠悠的楼梯上,诸玉良觉得吴越两地的民居看上去差别好大哦。
孝义庄的民居都是一家一户的平房,邻居之间的间隔一般较远。
而暨阳的旧式民居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四合院,同心阁是一座小四合院,而文远方家住的是一间可以容下七八户人家的大四合院。
这种大四合院中间是个用鹅卵石铺就的大天井,廊屋里还有一间公用的堂屋,村民们的红白喜事基本就在堂屋和天井里举行,因为村里的祠堂年久失修,早已沦为堆放杂物的仓库。
塘枫村的四合院基本都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一座四合院最初往往由自家几个兄弟合资建造,也就是说住在四合院里的都是自家人;但随着岁月的变迁,住在院子里的人不一定就有血缘关系了。
诸玉良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也许太轻,居然没有惊动正在楼下客厅里忙乎的周嘉宏。此时,周嘉宏正在端详文远方夫妇放大了的彩色结婚照。
那张结婚照是文远方夫妇在部队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后照的。文远方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件灰色的风衣,白里透红的肤色,坚毅而睿智的眼神,无不透出一股书生的儒雅和自信。而诸玉良则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斜襟薄袄,围着一条淡黄色的丝巾,扎着高高的麻花辫,粉扑扑的脸蛋上洋溢着二月豆蔻般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