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西边十里的地方有个乡村诊所,他经常到那里拿药。可是药吃时间长了就会变得效果减退,他就让医生加大剂量,可还是不行,咳嗽并没有停止。它就像是一头只能听到声音的猛兽,正在掏空着守财的身体。咳嗽之后的虚弱感让他恐惧,在这茫茫戈壁,他不想死在这里。落叶归根,是时候回去了。
经过了三天三夜沉闷拥挤的火车生活,他们回到了家里。永新和永成带着父亲到县医院去看了。诊断结果让全家人都缄默不语,甚至当村子里的人们问起,他们只是简单地说是肺炎。他们害怕,如果说出来那两个谈虎色变的字眼,仿佛就向命运认输了,如果知道的人越少,仿佛这个病会变得越轻,甚至还可能不是那么严重。
三人成虎原来也可以反着欺骗自己的侥幸,人类有时候就是这么天真,可能上帝也会笑吧。
守财在医院化疗了半个月之后,回到了桃溪村。他的模样明显的变化,让人们已经猜出了八八九九。但没有一个人找守财的家人求证,他们都默契地了解这种避讳。经过一段治疗的守财仿佛又恢复了精力,他常常在到处是新房的村子里摆动着光光的脑袋四处张望,向着每一个遇到的熟人挥着扎有粗大针头右手,用着近乎女性尖利的嗓音向熟人打招呼。
人们也不知道如何和他聊天,害怕万一说漏嘴伤害到这个距离死神不远的老头。所以只能谨慎地敷衍着他,可这样没有你来我往的聊天注定很吃力,两三句也就没话了。守财也感觉无趣,十分尴尬地不知如何收场,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头也不回地独自走开。但他还没走多远,背后的人群又开始有说有笑地说起来。
能和他说话的人越来越少,经常回到家里只有凤琴等着他,有时候凤琴也会到前面找素云念经,为丈夫祈祷。他很无聊,总想找点事做。于是就拿起锄头到庄稼地里锄草,干上一个小时。从小到大,他最不能舍弃的爱好就是种庄稼,希望在泥土里淘到金子。所以当他将近三年之后再次拿着锄头踏上熟悉的地头,那种骨子里的充实感和满足感顿时塞满了他的全身,一股使不完的力量从脚下油然而生,他迫不及待地想大干一场。
当凤琴火急火燎地在村子里到处找守财,终于在东面一片麦田里找到他时十分生气。凶着他不应该这么任性,儿子们花了那么多钱给他看病,每天吃的药都要几百块,就是希望他能专心养病,好好恢复。可他却跑到地里面锄草。
“家里的活没人干是不是?还需要你这个病秧子?”凤琴有些激动。
“你看他们每天都忙,谁还有时间到地里看一眼?”守财像是一个给母亲狡辩的孩子。
“种地能有几个钱,他们都在忙生意呢!谁还像你怜惜着这几亩地。”
“那地不种了,看他们吃啥?”守财扛起锄头径直回家了。
他的两个儿子确实没有到地里看过庄稼。永成在国家开始下达禁止私卖土地以及土地上的泥土时,他就依靠着村子里土地的漏洞带着拉土卖的车辆到村子周围的土沟里拉土,从中赚取泥土费。永新则是那些拉土人的包工,同时也是负责挖土的挖掘机司机。两个人经常是夜里行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第二天不知道哪片沟又深了十几米。
恒悦自从回到家,便开始在树林里到处扯上细密透明的粘网,用来捕捉鹌鹑。可网上粘到的更多的是麻雀和白头翁,偶尔还会粘到几只彩色的鹦鹉。他把每天都能捉到的上百只麻雀卖给镇上的一家专门做乡村野味菜的饭店,然后把得来的钱再去买粘网。有时他还会带上村里其他的年轻人一起去下网,并承诺粘到的麻雀会分给他们一部分。就在村子周围到处都是粘网后,虽然不知情的人不经意就能撞到看不见的网上,但还是有了效果。很快,恒悦在爷爷居住的房子的二楼上养满了鹌鹑。
它们夜晚经常发出类似于笛子的幽鸣,吵得人们睡不好觉。
其实,他们也不是不愿意陪守财,只是他们不想陪守财在无尽的未知时间里一起等死。自从上次凤琴吵过守财之后,他看着每天闷在家里的丈夫也有点懊悔。自从丈夫生病之后,她仿佛从丈夫的妻子变成了丈夫的母亲,每次发脾气,她似乎都拥有着专断的权利,而丈夫只能低着头认错,毫无反抗地顺从。
这个她崇拜了一辈子的男人,家里的顶梁柱,没想到在某一天竟然会这样的懦弱地倒下了,而且没有任何颜面可谈。她懊悔于自己和疾病一起同谋亲手毁了自己心中的神像。
自他回到家治疗直到他去世,其间仅仅只有五个月零八天的时间。桃溪村的村长,整个家族的族长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