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安城北,渭水之畔,高大的丹凤门下,白净面皮无须的马夫面无表情地经过了侍卫的盘查,一辆由两匹通体雪白的大宛良马并辔拉车、车厢外装饰着黄金和珍珠的流苏极为奢华的马车缓缓地驶进了大明宫。
丹凤门两侧二十丈高的门楼上,五十张劲弩居高临下的俯瞰着直通含元殿的御道。大明宫的前庭由自南向北的丹凤道贯穿,道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手执铁戈的禁军目不斜视,牢牢把守着这条大明宫的经脉,通往含元、宣政、紫宸三大殿的道路就从这条经脉依次伸展开去。
马蹄骤响,一支支身披轻甲的骑兵在宽阔的马道上往来巡视,连同禁军步卒一齐构成了守卫大明宫的第一道关卡。
三大殿中的宣政殿左右分别有中书、门下两省及弘文、弘史二馆,在大明宫设计之初,将作大臣阎立本便为整座宫殿群配备了大规模的马道。这些供骑军使用的马道不仅将各殿之间互相连接了起来,还完善了大明宫的防卫体系。如今在驰道上巡视的骑兵,无论是体格健壮的骏马,还是闪烁着寒光的长枪画戟,都彰显着这支名叫“天策”的骑军战斗力是何其惊人。
来去如风,动如雷霆,“天策”骑军以迅疾如风的速度名震天下,其中士卒皆是能骑善射之辈,在战场上一次次用犀利的突破击溃敌军的阵线,无往而不胜。整座大明宫内驻扎有天策三营共四千五百骑,借助四通八达的马道,这四千余骑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集结出现在宫城的任何一个角落迎击来犯的敌人。
宣政殿作为群臣议事、处理朝政的核心部分,也是宰相处理公务的办公场所,戒备格外森严,分别由两营骑将交替负责戍卫,其中的一位骑将正当值,率队巡逻至此,见了奢华马车靠近立即纵马迎了上来。
令麾下骑兵成锥形散开,领头之人单骑上前,在距离马车三尺处勒住了马缰,身披红袍的骑将在马上对着驾车的马夫拱手道:“天策内巡,高大人请出示入宫令牌。”
大唐律规定,大明宫内除禁军骑马和皇室车辇外任何人不得纵马,违者按律斩,除边关急报外无人可以破例。因此,“行辇入宫”就成为了天子赏赐的最高殊荣之一。
开元朝来,有三名大臣被赐此恩典。最早一位是前国公、大将军王毛仲,当今圣上未登基前最宠爱的家将,自领一部禁军,赐受“面圣不拜、行辇入宫、百官迎驾”三大恩宠;第二位是先后担任过尚书左右仆射和中书令的“百官之首”杨铮,三年前因年事已高上书辞官归隐,圣上当即赏赐一座百顷山庄供其养老,俸禄依然按时发放,以中书令领。
仅余下的这一位在天宝朝可谓独享尊荣,被赏赐皇室专用“鎏金”马车的,便是那忠心耿耿,足陪伴了当今圣上四十余年的渤海郡公、大将军、内官之首、天字第一号宠臣—高力士。
“中书省今日是齐尚齐大人当差。”随意客套了几句,驾车的马夫从怀中取出一面四方玉牌,色泽温润光华的玉牌正面上刻着“内侍省”,反面则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高”字。
开元十四年,吐蕃国为玄宗祝寿献上一对孪生玉,玄宗极为喜爱,将其中一块赏赐给了高力士表彰其平叛有功,并手书了一个“高”字在美玉上,另一块则一直被玄宗贴身佩戴,不久前才赏给了受宠至极的新贵妃。
玉牌独一无二,持着玉牌的马夫身份也不简单。驾车之人名叫高远,高力士的十六名义子最受宠的一个,平日渤海公来往宫中都由其驾车,大明宫内的驻军对其也都熟络,见了渤海公的令牌,天策府游击将军齐尚挥手让麾下骑兵让开路,对着高远点了点头,示意其可以通过。
大明宫所在的龙首山坐北朝南,整体地势走向也是由南至北抬升。马车通过了三大殿便是北面的后庭,天子的寝殿太极宫、引龙首渠水而成的太液池以及包括梨园在内的一众游园楼阁亭台宫殿都修建于此。
和前庭的警戒方式不同,前庭用于处理政事地域开阔,因此三大殿区域主要以天策骑兵巡逻为主,借助马道进行戒备和防御;后庭为天子居所,驰道寥寥,除了部分门廊及主要路段有少数军队驻扎外,后庭的军队都警戒在皇帝周围保护着天子移动。
后庭的禁军总计有三千人,比前庭人数略少,但保卫力量有过之而无不及。
驻扎在玄明门两侧,身穿玄色重铠,所乘马匹面部、腹部也覆有黑色面甲的这支重骑兵,有着让诸夷闻风丧胆的名字,唐军中最为传奇的部队:“苍云”军。
自唐太宗李世民登基后,太宗麾下第一强军苍云铁骑便被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带进了大明宫,接管了皇城中天子寝宫的防卫事务,太宗有言:“无叔宝、敬德,吾寝不能寐”,唯有苍云驻扎寝殿周边方能安心。
天策军驻扎三大殿,负责巡逻皇城,苍云军位于后庭,保护皇帝的安全。两者一内一外,分工明确,将大明宫打造的密不透风,敢于侵犯皇城的贼寇宵小即使侥幸避开了外围巡逻的铁骑进入后庭,面对这不动如山的三千玄甲军,也只是有来无回。
如前庭一样,高远出示了令牌后驾车通过,无需旁人指引径直到达了目的地。
后庭“三楼五阁十九亭”之一的太华亭,高十丈三,亭旁便是玄宗精心设置的太液池。
太液池波光嶙峋,太华亭内正有丝竹管弦齐奏,天子正在其中设宴。华美的歌舞演奏间,有人大声和而歌之,其词大气磅礴,引起席间之人击掌助威,一片响亮的叫好声。
太华亭外,三千玄甲军已经结成军阵,将亭台层层围起,见一辆马车扬尘到来,无须领头将领发号施令,军阵行动间,一排排刀枪斧钺已经对准了马车。
高远勒住马车的缰绳,两匹骏马“咴咴”的打了个响鼻,稳稳地停在了军阵的外围。
虽然这架“鎏金”马车如今在大明宫是独一辆,马车的主人也正在亭中赴宴,负责警戒的将领依然不为所动,覆有臂铠的手甲搭在剑柄上,结成军阵的士兵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等待着将领的命令。
架马的车夫没有下车,目光越过层层人群望向还在作乐的亭中,虽然有些远,依稀还能看到,就在马车停下的同时,一个身影从席后起身,带的太华亭内的乐器和歌声都一齐停顿住。
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低声道:“大家海量,奴才实在不胜酒力。”
坐在正中首位的男人笑道:“岁月不饶人那,爱卿当年可是远胜寡人许多...”
后者还未说完,便被趴在地上的一人打断,其人声音飘忽不定,竟似唱调一般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诶...”
一曲方始,便被最先发声的人怒喝斥止,转而低声道:“奴才先行告退。”
待上首之人颔首,男人吩咐一句“尔等陪好大家”后,劈手抓起地上烂醉如泥的醉鬼,缓缓退出了太华亭。
约莫几息的时间,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太华阁掠出,双脚错落踩着层层禁军,稳稳的落在了鎏金马车旁。
初始还有苍云军的兵刃转着对向这人,在同僚喝骂后都赶忙移开兵器,目光也避开了这位资历最老、权势最盛的“天官”。
身着绣有金丝九章纹的黄色锦裳,皓雪白发整齐的收在青囊头巾中,腰间别着一方银龙帕,另一侧悬挂金玉宝剑,身高八尺有余,面虽苍老却不怒自威,驾马车的高远早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恭敬的将四方玉牌高举过头道:
“高远来迟,请义父责罚!”
第一宠臣,年逾六旬的高力士单手提着醉倒不省人事的酒鬼,面色已阴沉到了极点,凌空收回玉牌后冷声道:“无妨,不该尔事。”
说罢高力士嫌恶的甩手扔下手中人,坐进天子御赐的马车中,“砰”得一声关上了车厢门,太华亭内再度响起了阵阵乐曲声,只是席间少了合唱之人,气氛没有那么热烈了。
高远赶忙从地上爬起,可以想象今日天子唤义父入宫赴宴,原本满座尽欢间,定是这位新科翰林喝的烂醉搅了义父的兴致,也只有这位能把义父气到当着天子的面还未散宴便提前退席。
将地上的酒鬼扶起,高远小心翼翼的向义父请示道:“义父,这位应该...”
“把这厮丢到梨园去,误了正事咱家就亲手捏了你!”马车内传出一声怒吼,似乎车内人还不解气,又是“砰”的一声敲在车厢内壁,连带着马车都晃动起来,两条金带流苏上扑簌簌的掉了几块金玉下去。
高远不敢耽搁,地上的金块玉石也未拾起,小心翼翼的将酒鬼靠住车门,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吆喝着挥鞭驾着马车离开。
梨园与太常寺、内外教坊三足鼎立,俱为宫廷教导演习歌舞之地,因梨园中人号为“皇帝梨园弟子”,梨园的长官自然是天子本人,因此梨园并没有实际上的管事,只有由皇帝亲自选拔的乐营将若干,这些乐营将各有所长,都是才华出众之人,分别以自身专长教导弟子。
亭中宴上连饮一十八坛“神仙醉”,醉的一塌糊涂的李翰林正是天子特点的乐营将之一,由于皇帝宠爱,平时目高于顶不屑于群臣为伍,尤其喜好嘲弄第一宠臣高力士及其他宦官,高力士见圣上喜欢也不与他计较,其他内官们见了他只有绕道走,唯恐惹上这位“瘟神”。
梨园正门外,梨园的另一位教习,嘴边有乌色印记的雷海青从高远手里接过人,陪着笑将一块古玉伸进了高远的袖中道:“有劳高少监送回李教习,他日定设宴答谢。”
不动声色的收起礼物,高远拱手道:“哪里的事,李教习乃性情中人,不慎醉倒席间,同朝为官岂能置之不理...”
“砰”的一声巨响,“鎏金”马车终是遭了殃,先前受了高力士一下的那面车厢如今已经碎去一半,惊的两匹高头大马“嘶嘶”的打鸣,又被车内人气势所震慑不敢跑开,只能在原地划动着四只蹄子。
鎏金马车原本坚固无比厢壁上,出现了一个半壁大的缺口,被打碎的沉香木窗、红木厢壁、金板珍珠散落在四周地上,透过缺口能看见车内人脸色铁青,青丝囊垂下来的两道冠带无风自动,显然怒火已经到达了顶点。
高远匆匆对雷教习摆手告别,几大步窜至车旁,苦着脸劝道:“大爷您有气冲着小子发,这御车可是天家恩赐的,打不得打不得啊。”
“还在这里废话,真要咱家剥了你个小贼不是?”高力士气的连声音都尖了几分,手上还没散尽的气势又再度凝聚起来。
“这就走这就走。”高远跳上马车,硬着头皮在义父的痛骂声中挥起马鞭,留下不敢插话的雷海青苦笑着目送着两人逐渐远去。
等马车去的远了,雷海青一改先前谄媚神色,若有所思的带着神志不清的李翰林回了梨园里,连金银宝贝散落一地也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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