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接近第二天正午。
由于在硬木椅子上睡了一夜,他竭力忍受着一身的酸痛涨麻,站起来长长的伸着懒腰。
半晌,夏衡顿住了,他慢慢扭头看向自己的右臂,发现原本空空荡荡的地方,漆黑的机械铠完好如初地被重新装上,金属的冷冽光芒一闪而逝。
这……
是兰时么?
装的这么不声不响,也太傲娇了吧。
夏衡笑了笑,活动着胳膊。
然后他推开窗户。
煦暖的风从遥远的东唐国海徐徐吹来。
夏衡看向医院楼下。
昨晚大雨过后,积水只剩下路上一个个略带湿气的阴影。
在医院里休养的武人们三三两两坐在草坪上的长椅上,浓烈的阳光落下,栾树离乱的疏影扫在他们身上,相熟的武人之间低声说笑,有女性陪护迈着修长的双腿走过时,这群大老爷们就抬高声音,隐藏着他们张扬而抑止的偷瞄眼神。
一切看上去滑稽又温馨。
夏衡趴在窗台上,眯着眼睛,不自觉的微笑。
这些武人经历了那么残酷的战争,活了下来,真好啊,还能够和朋友吹牛谈天,还能晒着阳光偷瞄靓丽的女孩儿。
不像前线战场上埋葬的武人尸骨,直到百年后犹然用他们空旷的眼眶,遥望着星辰起落。
在万家灯火熠熠之时,没有人记得那些国殇之人,只有昏黄的星海倒映在他们的眼瞳里,沁着千万年孤独凝结出的冷光。
夏衡又看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子掩上了窗户。
转身的时候,他看到被裹成粽子一样的女孩,血已经把原本纯白的绷带渗透,连病床的床单上都有蔓延开来的血污。
女孩裸·露在外的那截小臂上,覆盖着狰狞恐怖的铁青色鳞片,一滴滴鲜红的血珠从那些鳞片紧密的缝隙里跃出,在冷锻钢般冷硬的鳞片上滑落,灰白如钢的皮肤上,血珠爆裂,碎出一朵朵指尖大小的猩红。
夏衡屏住呼吸,觉得这一刻,女孩儿绝美的脸和她狰狞的身体并行于目前,竟然有种神圣而妖冶的美感,像是神话里的恶鬼与圣人融于一身,艳丽的彼岸花铺满大地,天空上尽皆飘零纯白的花瓣。
女孩儿的身上仿佛忽然爆发出致命的吸引力,夏衡的眼前模糊起来。
他情不自禁的走近宁宁,在阳光里低头,柔和的光色里,那张素净美好的脸仅仅一步之遥。
这个时候,夏衡怔住了。
一个曾经出现过的场景忽然从他的脑海里跃出,像是晨曦跃出海平面。
那是……
夜空下的战场。
武人们的尸体。
环绕的英灵般的萤火虫。
还有仿佛淹没全世界的风声。
他依旧半跪在那些熟悉的尸骨间,双手撑着地面,急剧的喘息,萤火虫在他的头顶星星点点的闪灭。
有人冲到他的面前,大喊着“夏衡”。
这些画面夏衡见到过,就在昨天傍晚。
那个时候,他独自坐在湿漉漉的电车车厢里,满身疲惫湿气的睡去,他在睡梦里置身这片夜空下的战场,伤痕累累,一身鲜血。
夏衡知道这是原主的记忆碎片,只是当时,这些画面模糊的像是隔着雨幕观看,此刻却忽然清晰起来。
好像他真的重新回到了原主的某个时间点,透过原主的眼睛看见了这一切。
于是他抬起鲜血粘合的眼皮,终于看清了他面前的女孩儿。
宁宁……
“不要死!夏衡!不要死!”
画面重演般的进行,宁宁用尽全力的把夏衡抱进怀里,用尽全力的喊着。
夏衡倒在宁宁柔软的怀抱里,眼前再次模糊起来。
不是记忆的模糊,而是他的眼泪从眼眶中聚落,无声漫过满是血污的脸颊。
“不要死……”夏衡喃喃着。
“不要死……”
这句话一直被夏衡重复着,直到他觉得眼皮沉重,渐渐阖拢,眼前的光黯淡下来,越来越多的黑暗充斥着他的视界,直到再没有一丝光,绝对的黑暗降临,风声消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