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月怀孕4个月了,现在同另一女生合租在平江大学城附近的一间民房。
大学城附近的民房里多住着些准备考研的学生或还没毕业偷偷同居的小情侣,裴月挺着肚子第一次跟房东见面时,多少让那个头发秃了一半的中年男子有些错愕。
房间在一层,两居室的简陋民居,地面常年回着一层潮,屋外的各种违规扩建使得原本就狭窄的过道更显拥挤,房屋前前后后局促地挨着,她从靠北的六个平方不到的次卧窗户伸出手去,就能碰到对面人家的玻璃。
在不久之前,裴月还是住在市中心宽敞明亮的高档公寓内,四室两厅的公寓家具设施齐全,应有尽有,客厅墙上挂着足有半面墙的最新款曲面液晶电视,厨房里的备餐台两个胳膊量不过来,每天早上都有阿姨过来,负责打扫和做饭,头发烫成一溜儿玉米穗的阿姨翻着花样让餐桌上呈现出膳食金字塔从底部到顶端的所有要求,从营养至颜色。裴月每天不是睡觉吃饭,就是翻看育儿杂志,或者打开电视看新闻或纪录片,偶尔弹摆在书房里的那架黑色雅马哈yus5,高中时学过一点来着,但这钢琴比家里的那台音质要好得多——裴月那时心想,或者去附近绿色葱茏环境优雅的人民公园散步。
而比高档公寓更早的时候,在西餐厅打工的裴月,每天要坐上一个小时的公交,回到那个连客厅也挤了七八张高低铺的逼仄的所谓员工宿舍,跟成亚交往到第三个月,某天一辆奥迪a8开到员工宿舍楼下,随之两个颜色夸张但毫无气势可言的大尼龙袋,一双灰轰轰的运动鞋和一双上班穿的粗跟尖头皮鞋被扔进后备箱,四驱小轿车沿小区外的一条脏臭的河道一路往市区奔驰。
坐在驾驶座上的男子,在S市经营着一家颇具规模的高尔夫球场和一家典当行,像裴月住的那种公寓,他在S市还有四五处,像裴月这种关系的人,自然也不是头一个。
那个让她波涛难定的夜晚之后,没隔几天裴月便从公寓搬了出来,找了大学城附近便宜的房子,什么东西也没从那拿走,还是最开始搬进去时提的两个颜色夸张的尼龙袋,同她一起站在了新居所的潮湿阴暗的客厅。
而关于肚子里孩子这件事,她的态度是打一开始就没想过不要,从得知怀孕的那一刻起,就确信跟腹中这个小东西有一种冥冥之中的缘分,而从怀孕以来的这些日子,裴月渐渐感觉到什么不一样的自己在变化着,表面上同往常一样,皮肤也没有像网上看到的那样变得更光滑,反而眼皮浮肿得厉害,但心里隐隐涌动的期待却是越来越浓到化不开,将要迎来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新生命,对于22岁的裴月来说不无紧张和兴奋,腹中孕育的小东西要由自己尽心守护,而于此同时,小东西也彷佛给了她某种连结,同这个世界的距离被拉近,让她开始触摸到生活里的温度和湿度,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去迎接小东西的降临。
所以哪怕某一天无意中在成亚的钱包发现了一张订婚戒指的发票,她去施诗家的目的也不是威逼或者宣战,她局气地要替肚子里的宝宝讨一个真相。
成亚后来又联系了她好几次,她都没理会,最后一次电话响起来的时候,裴月接了,听完对方一大堆男人常用的那套狡辩跟说辞之后,她只撂了一句“孩子我打掉了”,就挂了电话。隔天户头上却多出来一串1字开头的六位数,呵,商人做事倒是讲规矩,裴月不明白这数字背后代表着什么,可不管代表什么,她是不会要的,一旦花了他的钱,就意味着自己过去付出的感情前都要加一个明明白白的前缀,为了他的钱。
为了他的钱。
这五个字够裴月要消化很久,这五个字裴月之前多多少少从同事口中听到过,主语是她,最后一个字延长成第三声的嗤之以鼻。那时候裴月一心以为,恋爱这件事,跟收到的那些表啊包啊鞋啊衣服啊压根儿沾不上边,恋爱是自己高三时在操场上看陆北北跑步,校服衬衫鼓满了风,头顶的碎发在阳光下微微漾动,但也是戴着精致银边眼镜穿长黑风衣的成亚朝裴月说你好的样子,不是说你买了贵重的东西送给我,我就喜欢你,而是我喜欢你,所以我理所应当也不该拒绝这份好意。
但时至今日,裴月心里到底贪的是哪一份多一点,她是明白的,信口雌黄地把虚荣烘成镶着蕾丝裙边的,一块红一块蓝又一块绿的马卡龙,冠冕堂皇地摆上台面,喏,你瞧,是他给我的呀,他待我好的呀,最后换来的可不就是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苦,杏仁粉的苦。如果不被那一点欲念吞得彻彻底底,也不至于被蒙蔽得完完全全。
所以,她不会要那笔钱,一分也不要,原数又转回成亚那里,电话也拖进了黑名单。腹中这孩子跟他是一点关系再没有,更不会用他的钱养育,她要让孩子干干净净的,她不想将来孩子出世后,顶着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和诋毁,她要这孩子光明正大而不带半点心虚。
自己工作这几年,户头上也攒了些积蓄,用这笔钱维持到孩子出生应该没什么问题,但还是要紧着用,以防万一有个什么突发状况脚一歪找到她,她不至于手足无措,至于孩子出生以后的事,裴月暂时没想那么多,到时候再说吧,等小东西平安落地,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平稳顺利度过预产期之前的这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