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在试探着什么。
伊纹不免感觉心跳加速,尽管他对自己的剑术十分自信,但他最担心的还是花园深处那些戴着刽子手面具的人。
庞克拉会跟他们是一伙的吗?
“我……”犹豫许久,伊纹最终还是回答道,“是,我听到了。也许是园丁们还在值夜班吧,我现在更需要早点回家,并不想搭理这些事情。”
“啊……对,来吧,请跟我走。”说罢,庞克拉便在前面带路,“嗯,有时候收敛住好奇心也不是不好的事情。”
起初伊纹有些担心这个家伙会故意把自己带到什么偏僻的地方去,但转念一想,皇宫还有哪里比迷宫花园更偏僻的呢?
“对了,伊纹,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参与帝国竞技呢?”
“帝国竞技?”
“对。”伊纹不知道庞克拉为何莫名提起了这个话题,“你的身手不错,也许……你会成为我的新同僚也说不定。”
伊纹没有回答,暗暗记下了庞克拉的话。
帝国竞技,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就是路德维希那家伙在宴会提到的竞赛。
最终的获胜者会成为新的“首席骑士”,掌管帝国最强大的殿军兵团。
想想的确令人心动。
眼前的道路渐渐熟悉了起来,视野变得愈发开阔,燃烧的火盆映亮了一个又一个全副武装的殿军侍卫,伊纹记得自己就是在这里看到斯坦因少爷被殿军给吼到腿软的。
路上也出现了越来越多被仆人搀扶的贵族,他们的马车都统一停在了皇宫外的街道上。
可能是因为宴会的缘故,房屋之间的绳索都挂上了风玫瑰王室的彩旗。
庞克拉说:“差不多开始了吧?”
一声尖啸划破夜空,伊纹身后的皇宫塔楼上升起了一束火焰,噼啪,噼啪,化作五彩斑斓的夜之花。
不由自主,伊纹停下了脚步,他怔怔地看着远方,它们一簇接着一簇,照亮星空,它们盛开、凋零,像无数散落的天雨,留下彩色的轨迹。
“看啊,是烟花,是烟花!”孩子们拉着他们的父母,各种各样的颜色在他们童稚的脸上交相辉映。
“是啊……有的时候,一辈子都不能看到几次。”
即便是热衷于金钱的贵族们此刻也沉醉于梦幻般的时空下,女人依靠着男人的肩膀,一向严肃的殿军侍卫们也好像在烟花里看到了人生经历过的美好。
忘掉了武器,忘掉了厮杀,至少在这短暂的一刻,世间没有杀戮,没有权谋,天下何处不太平?
灯火阑珊的街道,贵族们在星辰下翩跹起舞,宛如一幅幅典雅的画卷。
斑斓的花火将月光渲染,透过冰冷的空,一次又一次照亮画中人的面庞。
赤色闪过,那是落日的回廊,白色闪过,那是冬日的过道。
在人群之中,伊纹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孩,她牵着父亲的手,秋风吹起她奶茶色的长发。
画前人不语,唯闻花火声,画前人不探,唯见故人影。
“爸爸……您不去看烟花吗?大家都去了。”
露娜安静地站在皇帝陛下的身边,黑色的舞裙,盛装的伊人,莫不是画中剪影,莫不是故人来寻?
皇帝惘然地仰起脸,他心中那幅画中的伊人渐渐在他的双眸中化作涟漪,映出夜空花色。
赤红的酒滴顺着酒杯滑落,在地上碎成盛开的玫瑰,如同夜空的那朵火花。
“露娜,你知道我不再看了……我已经很多年不愿再看到焰火。”皇帝哀声轻叹,眼眶微微泛红,“但……那些花火真的很美。”
“哥哥呢?妈妈呢?为什么他们不来呢?他们不喜欢这些花儿吗?”
皇帝像是没听到一样,喝尽杯中美酒,淡淡地说:“没人不喜欢焰火,人们只是哀叹她们的逝去罢了。”
露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她踮起高跟鞋,摸摸皇帝的头顶。
“爸爸,你要打起精神哦。”
慢慢地,伊纹越走越近。
然而她却微笑着,带着优雅的舞步,黑色长裙像涟漪散开,身影渐渐模糊在了闪烁的光影中,笑声融进花火与众人的喧嚣中……
伊纹想起了小的时候,他总是羡慕邻居家的孩子有很多很多的朋友,然后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因为那些不属于他。
他常常会在修道院的祈祷日,偷偷看着制皮匠的小女儿,他知道那依然不属于他。
他心里永远渴望着父亲答应过会带他去看的焰火,他只能在脑海里幻想,因为醒来才知道,从来没有任何美好的事物属于他……
他多想好好看看那些稍纵即逝的花火。
真的很美。他想用双手小心翼翼捧起它们,想要永远留住那些美丽的花儿,对着夜空轻轻一握,它们却消散了。
不免有些失望。
看到了吗?爸爸,妈妈。是焰火。
伊纹想起了鹰河城的事情,他在等他的父亲,等啊等,转眼间就是十几年。
小时候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其他家的孩子那样,能够在狂欢节的时候,和爸爸妈妈坐在小木船的船头,仰望头顶绚烂的烟花。
伊纹笑着,不知不觉,一行眼泪悄然落下,被耀眼的光揉碎成五彩斑斓。
“你很喜欢烟花?”
“对。”
庞克拉长叹一声:“可惜,这种东方运来的漂亮花朵一生也就只能看到那么几次。”
“但对我来说,是永远。”伊纹不经意间回道。
“海天万顷荡漾波光浮,不见天边人影漫殊途……”
庞克拉斜靠在街灯下,竟然像是动了情地吟唱着,他想象自己在弹奏竖琴,声音虽然有些沙哑甚至可以说是难听。
但是令伊纹惊讶的是,他真真切切地饱含深情。
“一片波光里,别让歌儿愁。人事本无秋,奈何天要留。”
声音渐小,庞克拉懒洋洋地把手垂了下去,像是思索着什么。
“见笑了,这是我故乡的歌谣,我的父亲在世时常常在嘴边哼唱它……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像是漂泊海上的行者,不是吗?相比于尘世大海,我们太过渺小了,除了波涛,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大家所追求的不过是一瞬间的绽放,我也一样。”
“嗯。”
“伊纹?”正当伊纹沉思之时,他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首一看,那是一张少女天真的面容,在烟花下,她也变成了真正十六七岁女孩本该有的样子,她把折扇藏在自己的身后,一侧的街灯在脸上映上一层红晕,伊纹不禁怔住了。
“你是……露娜吗?”
他这才回想起来,她是路德维希皇子的妹妹,皇帝的女儿。
伸出一半的手又默默收了回去。他只不过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
伊纹莫名感觉到胸前的白神项链在振动,他的目光渐渐从迟疑转为惊诧。
不知为何,他感觉周围的建筑在扭曲,皇宫塔楼好像变成了一棵漆黑的枯树,耳畔回响起男人垂死的闷哼,天空渗出殷红的血,焰火化成了巨大得如同月球般悬空的红眼。
“伊凡,复仇。”
猛然惊醒!露娜触碰了他的手。
她略带责备地说:“才刚见面就不记得我了吗?”
刚刚的一切仍然是幻觉。可是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了。难道是因为今晚看到的那一幕留下了太大的阴影了吗?
伊纹低着头说:“不会。”
“怎么你一直都怪怪的?”露娜说,“爸爸喝醉了。本来哥哥说要陪我去看烟花,可是他一直一直没有出现……”
伊纹嗫嚅着双唇,很想开口告诉她之前在皇宫走廊里看到的一幕——你的父亲当时正在殴打你的哥哥和母亲。
但他不忍心伤害到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她会相信吗?她不能接受。
想到这里,伊纹其实也暗自叹息,她不应该看到真相。
“那,我能暂时代替你哥哥,陪你去看烟花吗?”他试探着说。
露娜微微低下头,把耳边的散发别到耳后,两汪清眸可以避开了伊纹的面庞,“你觉得呢?”
“我……我不知道,也许不行……”伊纹几乎要上气不接下气,即便是面对疾驰而来的刀锋,自己都从未像今天这样惶恐。
露娜笑笑,就好像夜风摇动银铃,她重新仰起脸,伊纹几乎能在她那碧色秋波的双瞳中看清拘谨的自己。
“现在当然不会同意。”风托起她的裙摆与万千秀发,她说,“因为,在你问我之前,我就先决定邀请你了。”
“可是……我……”伊纹扭过头,想问问身后的庞克拉,可不知怎的,身后除了其它依偎的情侣,便再无庞克拉的身影。
伊纹再回过神来,露娜白皙的左手背已经伸到了自己面前。
“你是要拒绝我吗?”她俏皮地一笑,又用左手擦着伊纹的脸,“难道是哪个粗心的女孩,把腮红都抹到你脸上去了吗?”
伊纹一惊,猛地一个后退,“我!我……怎么会!”
说着,他又缓缓挪上前,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烈火在灼烧这喉咙,蔓延到脸颊,又好像有一只沾着蜂蜜的蜜蜂狠狠地蛰了自己的心头。
那一刻,他忽然有了一个愿望,如果能成为捍卫皇家的殿军骑士,一生一世留在高廷守护她该有多好……
也许,这就是世人所说的“使君若是平家客,此夕承恩永不羞”吧?
他不记得旁人的眼光,也不记得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托着她的手心,伴在她身侧,走过长长的步道。
他不记得斑斓的花火,却只记住了那个同样醉人的笑靥。
如果你喜欢,我希望永远能守护你的笑,就像我想要守住曾经那些没能守住的一样,我发誓。
花火肆意燃烧,点亮夜色,在最后一丝光亮隐遁进夜幕,余响循着天边回荡。
留下的不过是人们的赞叹,和一个男孩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