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当沈俊发终于能放下为之一生奋斗不息的事业时,不禁为自己在创业之初所迸发激情和勇气感慨万千。那年秋天,为了及时拿到开采证,他已顾不上担忧整个家庭的经济承受能力,在各级部门之间往返奔波。因为大哥沈秉昌在县政府任职的缘故,他人生第一次如此深刻体会到“有人好办事”的道理,从此被他定位一条真理,即便上帝为他的事业关上了大门,他也能凭此为自己的事业打通一扇窗户。
“现在还不是开采最好的时机,一旦企业运转起来就需要源源不断的往里面投资金。”起初,沈秉昌并不赞同沈俊发急功近利的做法,毕竟他清楚家里的开支经常捉襟见肘。他劝解道。“政府虽然响应经济改革鼓励私人开办企业,但是目前的煤炭市场并不让人乐观。”
“资源就是沉睡在地下的财富!”沈俊发急眼了,反驳道。“等世人都知道它的价值,那时候都不知道花落谁家?搞不好连口汤都喝不上。我就是拉屎也要占一个坑,将来谁也抢不走。”
沈秉昌一向都佩服这个弟弟的事业心,更何况他能有今时今日,沈俊发功不可没。
想当年,他们兄弟百里求学以便将来出人头地时,最艰苦的时候一顿饭就分吃一个馒头;在他即将学业有成之时,他们那不知疲倦、劳碌一生的母亲为了能多收几斤粮食,终因劳累过度而卧床不起,他还没来得及将他那满腔如滔滔江水的孝心化为现实,母亲便永远的阖上她那疲倦的眼睛,这成了他心里永远的殇。
而在他们兄弟俩都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沈老爷子表面喜上眉梢但苦胆都愁出来了。心性豁达的沈俊发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摸黑将通知书付之一炬,还因此挨了老头子一顿棒槌。头脑灵活、心胸豁达的沈俊发没有因此而自暴自弃、丧失信心,先是接起老头子的教棒成了村里的老师,后来正好赶上兴修水库的天赐良机,他用自己的学识在工程上某得几份好差事,这才振兴了陷入低谷的家庭,让这个困难重重的家重新焕发了生机与活力。沈秉昌和妹妹沈玉琴能顺利的完成学业,沈俊发功如再造。沈秉昌每每想起沈俊发躲在背地里偷偷地自学未竟的课程时,他就眼角发酸、暗自流泪。
思前想后,沈秉昌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弟弟的理想,况且这是一个他认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展现广阔前景的事业。既然反对无效,那就坚定地站在一起:
“既然你吃了秤砣铁了心,我就全力的支持你。你只管放开拳脚的施展,我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他欣慰地拍了拍沈俊发的肩膀,坚定地说道:“我们兄弟同进退。”
同时进行的还有人员培训安排,在这方面,沈秉昌提供了最大力度的支持,将“八大金刚”全部都派往县里的大矿学习矿务知识。沈俊发根据文化深浅、性格学识给每个人都定好了学习发展方向,然而还是有人因所学职业不是心中所属而心怀不满,当面斗胆量耍嘴皮。
“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锤!”沈俊发发话了。他环视一周,从每个人的眼睛一一扫过,直到众人安静下来,才以十分严肃的口气说道,“不论在什么岗位上,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不可能让你们稀里糊涂的回老家拿着乡亲们的性命开玩笑。所以,什么时候功德圆满、取得真经,你们什么时候再回去!”
没有人怀疑沈俊发是在编织一只吓唬人的老虎,因为只要他们展开幻想,就能预见他们的父母、妻儿在失去挚亲时是怎样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景。随着他们对这个行业深入了解,就越觉得这是一个将生命抵押给地球的危险行业,故而更加细心卖力的学习。当然,他们也取得了令自己都感到骄傲的成绩,在新年到来之前能与家人团聚便是最好的见证,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学习能毕业。
为了表达对沈老爷子当年教书识字的栽培之恩,大年初二,“八大金刚”经过早前磋商,提上精心准备的烟酒茶水齐聚沈家。遥想当年,沈老爷子可是他们这个文盲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以棍棒教学折服他们那一代人而著称。因老头子以“不为三斗米而折腰”的气魄锤炼他们的骨气,却以谷米杂粮作为他们的学费,所以他们私下里称呼他为“三斗米先生”。虽然“三斗米先生”那手握戒尺的形象在他们儿时的恶梦里就居住下来,如今还被他们烙印进自家的孩子的记忆中,用以吓唬他们的贪玩不学。但此时,“书到用时方恨少”的他们才深深体会到老头子当年的伟大。
“谢天谢地!亏得当初跟沈老师多学了几个字,果然就派上用场了。”高子牙笑道,心里暗自庆幸。实际上,高子牙在沈老爷子的弟子中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常得沈老爷子赏识,夸其“心思剔透”,若在古代有军师遗风。
“早知道能派上用场,当初打死也要多学几天了。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它们却都认识我。”秦百升唉声叹气,开始怀念沈老爷子用竹条抽打他的日子,因为他从“三斗米先生”那儿继承的衣钵最少,所以只能学习靠力气说话的人工开采技巧,而与他朝思暮想的安全员擦肩而过。
他是秦屠夫的长子,本着子承父业的传统和思想,儿时就梦想着快些长大杀遍村里的鸡猪牛羊,大碗吃肉大碗喝酒。为此,他还把邻居家放养的公鸡擒来悄悄地练习刀法,然而职业敏感的秦屠夫提前发现他的暴戾之气。秦屠夫打心眼瞧不上沈老爷子的学识,有人提起学堂他就对沈老爷子嗤之以鼻,还讽刺老头子的文化只能帮忙“耕田种地”。但是那次,他却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颅情真意切的请教沈老头,恳求老爷子把令人担忧的长子收编入学堂,用文化知识照亮将要误入歧途的秦百升。他向老头子表达了自己的惴惴不安,担心秦百升为了学习刀法而练就“神偷”的本领,把村子的牛羊都偷个遍。离开学堂之时,秦屠夫挥舞着他沙包大的拳头威胁秦百升“你要是敢做贼,老子会把你当牲口宰了。”于是,秦百升堂堂正正与学堂打上了交道。固然结交了一群同龄的文化分子,但他还是念念不忘师学父亲,一门心思都在酒肉上,吃出如今这副魁梧剽悍、孔武有力的身板。
“简直是天理循环,到了你这个年纪也会有报应不爽的时候。”比他小上几岁的弟弟秦百召,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虽然他也遗传了屠夫世家强壮的基因生得虎背熊腰,但是他的反抗已经习惯在秦百升那比他大了整整一圈的身板前化为深深地敬畏。从上学时他就只能缩头缩脑、乖乖的坐在大哥身边大气都不敢出,还如影随形的伴随一生,此时他还不趁人多仗着众人的面子向大哥讨点利息回来。
“你那点小身板还不够看。”秦百升圆目斜瞅着秦百召,蔑视道。他最不满意弟弟偷偷摸摸、背后捅刀子的行径,他认为这种行为有失风度、没有大丈夫气概,即便他的拳头也没能纠正弟弟的这种恶习。他接着吼道:“你要是再不闭嘴,我会让你知道小锅饵子是铁做的。”
“踩着老虎尾巴了。”秦百召对他刮风就下雨的脾气深有研究,知道这是他抡起暴力拳头之前最后的警钟,所以,话一说完他就吓得赶紧往沈俊发身边挪,在沈俊发身后那种莫名的安全感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和苦恼。
果不其然,秦百升虎目豹眼,抡着砂锅大的拳头就立了起来。幸好那小子反应及时躲到沈俊发身后,要不他可不会轻易的收起出窍的剑。大伙一看兄弟俩这副架势,又揶揄欢笑了一阵。
“我说秦金刚,你是不是还对沈老伯抽你的事耿耿于怀?你应该感谢沈老伯多赏了你几巴掌,你才会写自己的名字。”龙兆云得意的调侃道。他思维灵活、学习能力强,沈老头子常如此赞叹他的小聪明——“只见三国山,便识三国水。”
“如果不是沈先生,发哥写个斗大的字,龙哥你也不见得会认识。”秦百召反驳道,毕竟这可是他向大哥赎罪示好、争取宽大处理的最好时机。
“打虎亲兄弟。你小子的舌头抹猪油了!”高子牙一把箍住秦百召的脖颈,笑道。
今日的沈老爷子难得春风满面,与三个弟子单独坐在一角唠家常,一边回想他们儿时的模样,那真是朝气蓬勃得一塌糊涂。他最喜爱与罗怀安这个弟子交谈,沉着安静、言语不多,但满脑子都是思想道理,不禁为这个孩子身在农家浪费了天赋而暗叹可惜;石匠之子陈定山则刚好相反,口若悬河、话落天空,但此时却像乖宝宝坐在他面前、只敢聆听不敢发言,他认为这是一种大场面前的性格缺失;而木匠之子李成顺,还残留着孩童时代腼腆的神情,心思就像他手下的木艺一样细腻,然而过于沉稳、缺乏冒险精神。在他引以为傲的众多弟子中,他最佩服的弟子当属秦百升,所以问道:
“百升!给你师傅拜过年没?”
想当年,众人都在沈老爷子的戒尺和竹条下发抖忏悔,以泪洗面,唯有秦百升从未被真正征服过。即便沈老爷子的教鞭也没能让秦百升屈服流泪,反而激起他骄傲的情绪,大言不惭的宣称“皮肉之苦能奈我何?”。
沈老爷子实在对他皮糙肉厚的意志无从下手,最终只好托付因伤退下来的侄儿沈中才教他一些拳腿功夫,希望他的一身力气能在将来派上用场。直到这时,秦百升才算找到了人生的乐趣,还因此获得了“秦金刚”这个威震全村的赫赫威名,在几年后,还会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连混迹江湖的人物也退避三舍、绕道而行。
而当时秦屠夫恨铁不成钢的巴掌也只是让他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然后老屠夫自己反倒被儿子荒唐的学武之梦折服了,当庭宣布:“只要你不为非作歹,做一个正直的人我就心满意足了。”他还鼓励秦百升做一张超大木筏顺流而下直接打到鬼子的老巢去,坚决支持他穿越一个世纪,按照自己的意愿、靠自己的武力把八国联军从这个国家重新赶出去一次。如果说这世上谁人能安抚秦百升的暴躁,除了沈俊发那张温和清秀的面孔之外,当属他的瘸腿师傅沈中才。
“还劳他记着我,已经去过了。”沈中才就住在隔壁,所以闻声就过来了,也顺便问问他们的工作筹备情况。
秦百升平日里连见了阎王也敢瞪眼,但却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这一点连沈老头子也叹服。只见他起身就把凳子恭恭敬敬放到沈中才屁股下,和颜悦色的告诉他:一切都在沈俊发的掌握之中。
筹备工作在沈俊发的掌握中有条不紊的紧张进行着,韩梅又一次见证了沈俊发身上的神奇魔力。他在村民大会上没有给大家空洞的展现未来的广阔前景,他仅有的底气只是:十年如一日积累的诚信和水利工程时期树立的可靠能干形象。他饱含深情的承诺:
“将来有我沈俊发一碗饭吃,就不会让大家空着碗。如果你们需要保证,‘贾国村的男儿一口吐沫一口钉’,这就是我沈俊发的保证。”
于是,韩梅看到一副波澜壮阔的景象:在隆隆炮声中,在滚滚黄烟中,在漫天的石屑灰尘之中,高举着锄头的村民争先恐后,先前被暴雨冲刷得面目全非的公路在男女老少的锄头下重新焕发了生命力。
三月里,吴金芳沿着焕然一新的公路一路前行,就是见多识广的他也不得不惊佩贾国山人民致富的热情。他还幽默地打趣道:
“为了迎接我,也不用劳师动众搞这么大的排场嘛!”
“你配得上这样的尊重。”沈老爷子对于吴金芳的到来满心欢喜,说道。
老人们成了吴金芳最忠实可靠的听众,年轻人都在围着沈俊发旋转,而孩子们宁愿冒着被家长巴掌伺候的风险,也要守在电视机前等着孙猴子大闹天宫,早已无暇顾及吴金芳神奇的故事。
“你培养了一个了不起的舵手啊!正好赶上一个好时代!”吴金芳说道。佛如一念便回顾了一生,他尽然有些失神,许久之后才释然的吐了一口气。
“是龙还是凤,要飞起来才得见真章。”沈老爷子看着眼神涣散的吴金芳,还真的担心他重新跌入记忆的深渊,回到他时间混乱、疯疯癫癫的时代。于是他拍了拍吴金芳的肩膀,说道。“老伙计,早就不是我们的年代啰!只要把我们的墓地留出来,年轻人的土地就让他们自己去倒腾吧!”
“我说老头子!我还等着和你分享四世同堂的好福分呢!”吴金芳回过神来,显然明白了老爷子的担心,哈哈大笑起来。而贾国村的历史证明,他们也的确得见那一天。
在春雨来临之前,吴金芳谢绝了参加开业大典的盛情挽留。他花费了一个下午才精挑细选出一个黄道吉日,据他所言,在众多黄道吉日中可谓在出类拔萃,将来必然风生水起。
耕种结束后,按照吴金芳推算指定的时辰,沈俊发筹备已久的事业在隆隆的鞭炮声正式起航,惊得几里之外的鸦雀也飞出老巢,盘旋在空中,以高昂的歌声庆祝这伟大的时刻。
沈秉昌为了给开业大典造势,特地盛情邀请了一批领导前来助阵,这也的确给了村民们极大的信心,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虽然领导们对本地简陋得只剩下力气的开采条件表示担忧,但还是给以了最大的精神支持。
这可把秦屠夫乐坏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摇身一变成了煤矿的创始人之一不说,领导们还单独接见了他这个小人物,当众称赞他的厨艺比县城的大厨还要高上一篾片。为了表达自己如火山般炙热的感激之情,他私下屠宰了一头自家的山羊当做谢礼,每位贵客离开时都喜笑颜开的接受了他的心意,带上一大块正宗的秦家山羊肉。他的慷慨不仅获得了领导的赏识,还获得了沈俊发藏在心底的感激,即便日后他家财万贯时,也没有忘记秦屠夫的一羊之恩。
傍晚,酒足饭饱的宾客在村民热情的欢送中心满意足的驱车离开,而沈秉昌因为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所以打算家住两日再回城里。
一同前来的还有沈秉昌的妻子,自从经过沈老爷子“大闹县政府”一役后,村里人都称呼她高太太。虽然她在到来之前不情不愿的表示:看见村里的路她就脚疼。但还是被她通情达理的父亲请出了家门,顺便好心的提醒她:“如果你想走起路来风风光光,最好穿上你的高跟皮鞋。”提起高跟鞋,高太太就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这源自于几年前,她在沈老爷子面前心直口快的抱怨:村里的路走起来就像海绵,让她的高跟皮鞋难以发挥出双脚的灵巧性。但是沈老爷子回复她:“路是在脚下,不是在鞋下,因为光着脚照样能走路。”
反正这次穿着平底鞋的她,整整比沈秉昌矮了半个头,这伤害了她那股在城里倔强的大小姐派头。她抬头看着沈秉昌那如沐春风般迷人的侧脸,就感觉到自己的女权主义受到了忽视和挤压,挽着丈夫的双手暗中使着劲的往下坠。所以众人是远远就看见沈秉昌是斜歪着身子、蹑手蹑脚走过来的,直到高太太听到人群的哄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沈老爷子清瘦而高大的身影,才激灵灵的放松了绑着丈夫双手,好让沈秉昌走起来堂堂正正。
“这才像话嘛!”沈秉昌暗中拍了一巴掌她的屁股,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
高太太原本将恼羞成怒,但转念一想,笑道:“让你先得瑟,回家再收拾你!”其实,看着众人以艳羡的目光瞧向自己的丈夫,她心里就美滋滋的,比喝了一罐蜂蜜都要甜。
虽然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而来,但高太太太却是在疯狂的喜悦之中挽着沈秉昌的胳膊离开的。在经过沈老爷子“大闹县政府”的风波之后,她就在她父亲的点醒下对这个家族进行了重新定义,对沈老爷子更是心怀敬畏。而此次,老爷子既眉慈目善,又和蔼可亲;既没有之前欢迎她“大驾光临”、“蓬荜生辉”的欢迎辞,也没有提起关乎之前种种芥蒂的只言片语。临行前老爷子还耐心的询问了孙女沈天泽的学习情况。
“她的学习连老师都赞不绝口!”一提起女儿,高太太就满怀骄傲。
“这还不是继承了我们沈家的天才基因!”沈秉昌得意的说道。高太太早就学乖了,也不当面反驳,笑意盈盈的看着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