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发坚信死神无法从他手中夺走韩梅,一如当初矗立在他们爱情中间的崇山峻岭都无法阻挡他们相爱的步伐。然而在经历了一段生机渺茫的求医之旅后,韩梅却开始动摇了。
“我们回家吧!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和孩子们分享最后的时光。”韩梅劝导沈俊发不要再无谓的为她往火坑里烧钱,这样只会拖累整个家庭而对她的病情毫无帮助。然而沈俊发却不为所动,他坚信奇迹将会在某个绝望的时刻降临,每天都费尽心思帮她重拾信心。
“钱没了,还可以挣回来。如果你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可言。”沈俊发搂着韩梅哽咽的说道。他的内心临近崩溃,走到了绝望的边缘。
“我要你答应我:为了孩子好好活下去!”韩梅凝视着沈俊发的眼睛,眼神坚决如铁,铿锵有力的说道。她在丈夫眼中看到了无尽的荒芜,感受到了他毋庸置疑的决绝。
“只要你心怀希望,我又怎么会放弃呢!”沈俊发笑道,眼中又爆发了希望之光。“我还没有兑现给你的承诺,所以,你也不能失约。”
沈老爷子在见到情绪低落还默默的处处为家里着想的儿媳之后,落下了老泪,他向韩梅表达了自己强硬的立场,说道:
“你只管放宽心在医院治病,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你的病治好。”
沈老爷子背地里将卖牛卖马凑来的零碎钱捂在心力憔悴的沈俊发手中,告诉他:
“你不要失去信心,才能给她生的希望。”
他们跑遍了方圆数百里之内大大小小数十家医院诊所,连隐藏在民间的不传秘方都被挖掘出来,但是却只见烧钱不见疗效。最后,连被科学知识洗净思想的沈俊发也开始迷信起来,虔诚的向供奉在寺庙里的神仙和大佛苦苦哀求,希望他们能大发慈悲助韩梅脱离苦海。
沈老爷子原本还盼着吴金芳破例一次在冬天里从天而降,指望能从他那儿堪破儿媳的生机,然而他这位老朋友固执的准时让他的愿望落了空。他只好抱着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拜山求水,前前后后以高价将几位广为称颂的大法师从偏远的地方请到家里。他们摇着铃铛、挥舞着木剑,口中念念有词,绕着韩梅蹦蹦跳跳,众人看着在黑夜里燃尽的布符上面、由星火凝聚而成的龙凤不禁失声惊叫,然后他们将灰烬和着冷水让韩梅喝下。最后,他们信誓旦旦的宣读神将拯救韩梅的时间:在乌云散尽之后。
沈俊发信不过一张纸符就能拯救病人于危难,但是韩梅却在菩萨那儿得到了慰籍。那段时间,神佛和医学都对韩梅的疾病束手无策,然而他们秉承着对神的信仰与科学相结合的治疗方式,在医院和寺庙之间穿梭。思念女儿时,他们就悄悄躲在沈倾霞上学的路上,噙着泪水在熙熙攘攘、朝气蓬勃的学生大潮中搜寻者沈轻霞的身影,偷偷的探望女儿。
沈轻霞直到期末考试结束才得知母亲病入膏肓的消息。当心直口快的高太太哽咽着向她哭诉这个消息时,她的世界便轰然崩塌了,感觉自己像一根空中的铁质羽毛不断不断的下沉降落。她木然的看着大伯和大伯母滔滔不绝的嘴唇却听不见任何声音,眼泪如决堤之河悄然而下,沈天泽只能边哭边用手帕给她擦拭泪水。
当天夜里,沈秉昌便领着妻女将沈轻霞安全的护送到家。尽然已是午夜,但沈轻霞一看到躺在床上身体明显瘦削的韩梅,就再也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待到沈轻霞在众人的安慰下止住哭声,才看清楚屋子里已经挤满了热泪直流的人群:有古道热肠、特地来送安慰的乡邻,有千里赶来的沈玉琴和他的未婚夫,还有宣称与沈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外之客工程师一家。
对于工程师一家的到来,沈俊发也深感诧异。因为县医院的医生对韩梅的病情已经无从下手,认为是无药可治的怪病,气急败坏的沈俊发当场破口大骂庸医,“连病情都检查不出来,还开什么医院!”
于是他们只好辗转到市里,韩梅在这儿出生并生活了十八年。韩梅对自己的病情已经不抱任何幻想,她每天趁着头脑清醒、思维尚且清晰时劝服沈俊发,要他接受自己最后的遗言和嘱托,但是都被沈俊发温柔地推辞了。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黄叶尽落、光秃秃的枝丫,向沈俊发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我这片落叶是不能归根了,你带我去看看老家吧!”
沈俊发笑着答应了,借口去上厕所躲在洗手间里捂脸恸哭。
他担心韩梅身体不支,专程找来了一辆出租车,但是韩梅执意要步行过去,谎称“脚走方显诚意”。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恋爱之初,在寒风里牵着手相依相伴、谈笑风生。韩梅一路都在讲述自己在这座城市的成长记忆,当她沉浸在少女时代的欢乐中时,就会露出令人迷醉的笑容。沈俊发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轻轻地擦拭她额头的汗珠。他们走走歇歇,在一家餐厅二楼的窗台前坐了下来,正对面仅有一路之隔的两层老公寓便是韩梅生活了十八年的家,那里住着她的童年和亲情,往昔仍旧历历在目。
韩梅看着院子里绿意黯然的兰花心怀期待,终于等到父亲慢悠悠的走出家门来侍弄花草。老头子一呆就忘记了时间,直到老太太不厌其烦走出来叫唤拉扯才肯起身回屋吃饭。韩梅本来想等着看一眼弟弟,但是自从他托人带信告知准备投笔从军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
“兴许是还没回来。”韩梅在心里安慰自己,坚信弟弟没有将她遗忘干净。她虽然心有遗憾,但是能看见父母都身体安康,心无所求的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姑娘!我看你生得眉清目秀、富态端庄,和对面的老太太的样貌有几分相像,是不是过来寻亲戚的?”饭店的老板娘热心的问道。她也曾听闻过那个轰动一时的傻瓜式爱情故事:一位前途光明的千金大小姐不顾世俗的眼光,毅然跟一个一穷二白的乡下青年走到了一起。她是个辨脸识人、眼尖心细的肥婆,瞧见韩梅呆坐在窗前就是一个上午,盯着对面的老人时不时的出神抹眼泪,心里当下就猜出了几分。
“我们是慕名而来,听闻你们家饭菜可口,市里少有。”沈俊发赶紧笑着圆场,付了饭钱,说道:“老板娘!祝你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老板娘听了如此令人惬意舒畅的恭维,高兴地将他们送出门外,直到沈俊发搀扶着韩梅走出去很远才回过神来。她本打算直截了当找上工程师的家门当面说清楚这件事,但是却被他那精明的丈夫给拦下来了,告诫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是生财之道。
然而古道热肠的她始终难以忘却韩梅那深情忧郁、依依不舍的眼神,就像长在心里的一颗肉钉。半月后,她瞅着工程师一家再次来店里聚餐的时候飘皮的提点起来,她笑呵呵的问道:
“您二老家里最近可有贵重的物品丢失了?”
工程师一家被问得莫名其妙,回答说并没有遭贼,所以就不会丢失任何东西。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老板娘尴尬的欲言又止,脸色涨的像烧红的烙铁,因为丈夫正在柜台前向她狠狠地使眼色警告她。这可一下子就惹火了她的暴脾气,当即拍案而起,对着丈夫咒骂道:“你要是再敢瞅,老娘把你眼珠子拍出来。”
老板一经那爱管闲事的婆娘如此威风凛凛的威吓,知道事情捂不住了,赶紧和颜悦色的配合老婆将当天发生的事情活灵活现的情景再现,将沈俊发、韩梅的样貌描述得如真人重现,还夸奖他们男才女貌、夫妻恩爱。
“你认错人了,和我们没有关系。”韩老太太还不等他们把话说完就板着脸断然否决了。
“没关系就好!我看那个姑娘身体清瘦、脸色寡白,像是得了重病,男的一直不紧不慢的扶着她。”老板娘为自己错误的判断暗自惋惜,“多俊的一个姑娘,真是可惜!”
“我的儿啊!”韩老太太如遭晴天霹雳,从座椅上惊起朝天喊道,当场就昏厥过去,还亏得她的长女婿杨智林眼疾手快扶住才没让她倒下。韩老爷子拥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忍住眼泪,掐住人中才让老伴悠悠转醒。
当天,韩老工程师就心急火燎的拜托熟人在各大医院打听韩梅的消息。傍晚时分,他的长女韩池烟就哭哭啼啼的回来了,医院的消息称:韩梅的病是由压力过大、精神严重受损而引起的疑难杂症,两天前病人便强烈要求出院,现在已经不知去向。
“我非要上门亲手撕了沈家的白脸小子不可,把我好好的女儿折磨的不成人样。”一想起沈俊发,韩老太太就浑身充满了毁灭的力气。在她看来,沈俊发这个她从未承认过的姑爷除了那副俊俏的皮囊和会说几句空头大话的舌头,其他地方一无是处。
“你相信我: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他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了。”韩老爷子对执迷不悟的老伴简直无可奈何。为了让老伴迷途知返,带着她亲自登门找上了韩梅的主治医师,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恰好印证了一个事实:正是当初他们极力阻止韩梅的婚姻而闹得两家撕破脸皮、不相往来,十多年的精神压力已经把韩梅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我去了绝对不哭不闹,只要梅子的病能好。”韩老太太再三保证道。她只是放不下自以为是的贵族心态承认事实罢了,其实心里早就原谅了他们了。只要沈俊发亲自上门向她低个头认个错、顺便让她骂个周身,她就能将旧账新账全部翻篇。十多年的雨水能把石头都磨平,更何况是人心。
“你要好好安慰梅子,给她活下去的希望!”在奔向沈家的路上,韩老工程师再三劝导老伴,还真怕她头脑发热就犯浑大闹一场。
一路上,韩老太太心慌意乱的踢着步子,仿佛踩在棉花上。她才一进沈家大门,一见着面容憔悴、精神萎靡的韩梅就忘记了韩老爷子的千叮万嘱,踉踉跄跄的扑到韩梅身上,抱着女儿就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还边哭边骂沈俊发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女儿,惹得一家人边哭边笑。
韩梅最近神情恍惚,常常能听见金铁摩擦碰撞的声音,心里清楚那是传说中黑白无常的警示。所以当她看到年老迟暮的父亲母亲,还以为眼前这幕又是美梦编织出来欺骗她的幻境。她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一边思念父母姐弟,一边幻想孩子的未来,已经很难分清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是自己,直到白发苍苍的父亲把她拉回现实。韩老爷子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的对她说:
“梅子!你记不记得曾经问过爸爸‘什么是命运’?你坐起来,爸爸现在就告诉你。”
韩梅看着眼前苍老得陌生、不真实的老人陷入了沉思,母亲曾告诉她:她的命运就是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锦衣玉食,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父亲则是告诉她:命运掌握在她自己手中,需要她自己去寻找。她一直都在苦苦追寻答案,但总是若隐若现难以捕捉。她一咕噜翻身就坐立了起来,揪着父亲的手就不放,焦急的问道:
“爸爸!难道我还命不该绝?”
韩老爷子被女儿惊人的力气震得热泪盈眶,他知道女儿有救了,笑着回答她:“你的命运是坚强的活下去!为了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坚强的活下去!”
从韩梅坐立起来的那刻起,她的心开始渐渐舒缓回暖,世界开始慢慢清晰明朗,生活的热情变得愈加的真实急切起来。她每天都坚持多吃几口饭菜、多喝几口药,然后在母亲和姐姐韩烟池的陪同下在院子里散步聊天。
韩老工程师在参观完沈俊发的矿产后,常常当着众人就毫不吝啬的夸赞她的眼光高人一筹,找了个出类拔萃的好丈夫,这让她感到了尤为温暖。她从当初只能定坐几分钟,渐渐地能一连坐上好几个时辰,所以,当惊魂未定的沈轻霞赶回来抱着她失声痛哭时,她抚摸着女儿头发,安慰她:
“妈妈真的没事!你要相信妈妈!我这就给你做饭去。”
韩梅微笑着拒绝了所有人代为掌勺的盛情帮助,她要亲自下厨证明自己完全有信心和力量战胜病魔。沈玉琴含着泪,带着沈轻霞和沈天泽在隔壁的厨房给她打下手;高太太则带领着一屋的老少爷们在正屋里簌簌地抹眼泪。
“我现在开始害怕眼泪了!你们要给我信心。”在韩梅准备好一桌的饭菜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我希望以后这个家里都是笑声。”
“我哭了一天,还没哭够呢!”沈轻霞破涕为笑,逗得一屋子的人心里都热乎起来。
沈俊发看着韩梅的病情日渐好转,比挖出金山银山都心安畅快,居然一觉就睡了两天两夜,连做梦都从未如此甘甜踏实过。韩老太太看在眼里,只能暗地里偷偷地抹眼泪,韩老爷子想起过往的种种就悲从心来,责备她是“自作自受”。
韩池烟夫妇因为担心家里的孩子,待到妹妹的病情有转机之后就提前回去了,只留下两位老人继续抚慰韩梅。眼看春节将近,沈俊发原本打算请岳父岳母一同过个欢喜团圆年,不想他唯一的小舅子韩都俊顾不上回家就直接取道沈家:一来,他确实担心姐姐的身体,在途中急的几次差点把车撞进沟里;二来,他要接两位老人回去鉴赏他那貌美如花的女友。
“看看你把我姐都照顾成什么样了?是不是想练练。”韩都俊咬牙切齿的对沈俊发说完这句霸气侧漏的话,就抱着韩梅放声大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别死皮白赖的抱着我老婆不放。”沈俊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当初,他和这个小舅子倒是趣味相投、相处融洽,沈俊发指点他润色情书以获取女孩子芳心的秘诀,他则悄悄地帮沈俊发给韩梅传递书信。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因为未到伤心时!”韩都俊搂着沈俊发的脖颈就把他撂倒,然后又乖乖把他扶起来,笑着说道:
“我打你,我二姐伤心;你不还手,我二姐开心!所以我们之间的账算是扯平了。但是,是男人就不要忘记当初答应我的承诺。”
沈俊发严肃的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老太太看着这架势以为是动真格的,吓得不轻,只把眼珠子斜瞅着儿子。韩梅倒是见怪不怪,反而心里感到莫名的亲热高兴,当她还在少女时代就经常看见他俩勾肩搭背的比力气——那会儿,韩老工程师怜惜沈俊发的聪明和才干,在水利工程完期后力排众议把他带在身边栽培。那时候的韩都俊正值青春躁动期,对谁都不服,就服沈俊发这个乡下小子的才学和力气,和他母亲口中那些草包公子简直有云泥之别。如果不是因为这圆滑的小子拐走了韩梅,现在必定也是前程远大。
沈俊发恭恭敬敬的送走了岳父一家,张显聪却带着妻子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赶来了。大伙原本担忧他对沈玉琴旧情不忘会影响氛围,没曾想他那性格开朗的妻子王晓燕在见识了沈玉琴之后就不再担心自己的丈夫会旧情复燃。
和张显聪结婚这两年,她可没少拿沈玉琴的事挑逗自己的丈夫——每到这个时候,张显聪总是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抓耳挠腮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嬉皮笑脸的说道:“沈玉琴是谁?......哦!......早忘了!老婆!你累不累,要不我帮你捏捏肩。”王晓燕见识了丈夫的表现后心理既舒坦,又有几分心酸嫉妒,总挂念着找机会和传说中的火凤凰——沈玉琴比划一下。这不,张显聪这趟能来沈家也有妻子的推波助澜。
王晓燕在仔细的观察了一番当真貌美如花、且沉稳兼有大气的沈玉琴,还有她那阳光帅气的北方未婚夫之后,压在心底几年的心结彻底松开,和沈玉琴才相处一个下午就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她还特意帮沈玉琴考察了一番她的未婚夫赵施贤,得出了惊人的结论,而且还获得了一屋子老少爷们的一致点头认同。她当面评说道:
“除了烟酒不沾这个坏习惯之外,小赵同志的脑袋和舌头都如绅士般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