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金刚没有赶尽杀绝,只是杀鸡儆猴式的履行诺行,将之前在集市上坑蒙拐骗、混了个脸熟的几人单独提出来又锤炼了一遍,让他们跪在雨后淤起的泥塘里忏悔半天就放任他们回去。临别时,秦金刚还尽了地主之谊,热情的招呼他们:
“欢迎下次光临!”
这些小青年平常在城里拉帮结派仗势欺人耍惯了威风,哪里见过这般威武雄壮的阵仗,都在懊恼这次行动太冲动踢到了铁板,心里咒骂“鬼才愿意再来!”
他们在人群的哄笑中颤抖着离开此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即便他们飞逃出去很远,把响水河都甩出去几里地,双手双脚都还在不由自主的打颤发抖;瞅着前后通风照亮的车窗,连牙齿也不听话上下磕碰,这群刁民悍匪就没有给他们的面包车队留下一块完整的玻璃。他们看着疼的龇牙咧嘴蜷缩在座椅里的光头大哥,心里认定秦金刚更适合领导他们这一行,简直就是天生的大哥风范。此地给他们的江湖史抹上了最黯淡的一笔,什么叫团结,什么叫万众一心,这才是嘛!
至于“君子报仇”之类的想法,他们也只敢在心里自我安慰幻想一番,当想到秦金刚的时候,他们的复仇遇到了障碍,身体哆嗦了一下表示坚决不同意。
为了答谢职工和乡邻的仗义相助,沈俊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全牛宴,事后还给每个员工发了奖金。这让职工品味到了团结的力量,欣喜跟了个出手阔绰的好老板。所以几年后,当此地私挖滥采之风盛行,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伙不知天高地厚的抢煤团伙之时,他们又义无反顾的提起棍棒,跟着秦金刚把这伙猖獗的不法之徒敲打了一遍。
经过一段时间培训学习的罗怀安,担心村民一时冲动扣动猎枪的扳机惹上杀身之祸,向政府反映了本地的生存情况。很快,一队训练有素的警员被派往此地,正式驻扎下来。
那些在街上无所事事漂游晃荡、染着一头黄毛的小青年马上就被请去喝茶,从派出所出来后就乖乖的剪了个寸发。来本地经营生活的生意人也彻底放下心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证法律在此地生根,正义得到伸张。
上任村委会书记后,罗怀安就顾不上自己的煤炭事业了,不过只要有沈俊发在,他就是一万个宽心,所以他也全心全意一头扎进自己的文明村建设当中。
主持新建好村里的小学后,经过开会讨论,沈俊发又从煤炭事业中拨出一笔不菲的资金、作为村民的建房基金,贾国村的村民就此掀起了一股热火朝的建房狂潮——家家户户都忙着往自家的新房添砖加瓦。那种热情和速度,连见识惯了高楼广厦的城里人也瞠目结舌。
罗怀安不仅忙着规划建设,还忙着到处评理止干戈——自从村民们了解到土地的价值后,经常在建设中为巴掌大的一块地皮就大动肝火、闹得不可开交。罗怀安是个头脑清醒且正直的带头人,处事公正,不偏不倚,连心眼如针细、性格泼辣的悍妇也折服于他的道理,规规矩矩的听从他的安排。讲完理,还不待罗怀逃跑,就被先前还闹得不死不休两人家抓住手臂、热情的拖进家里吃吃喝喝,所以,他一年都很少吃上几顿老婆亲手做的饭菜。
沈老爷子闲来无事就走村串寨,看着村里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小楼,高兴的时候常常露出羡慕之情——因为他们一家还挤在老瓦房里,老鼠一到夜里就跑到屋顶打架,常常打断老爷子的清闲梦。
热情的主人家远远看见沈老爷子,慌忙地丢下活计、跑出院子恭恭敬敬的把老爷子迎进家里,赶紧泡上一杯上好的香茶,然后才坐下来安慰老爷子:
“先留点时间给耗子搬家,到时候,俊发会给您老人家盖一栋的大别墅,保管你安安逸逸。”
韩梅倒是不觉得住在老瓦房有什么不妥,只是看着孩子们逐渐长大成人,却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卧室和书房都没有,想起来就有点酸楚。虽然那些家财万贯、登门而来远方贵客也不敢对老瓦房露出半丝轻视,背后还夸赞沈俊发是个念旧之人,但是韩梅也认为老房子确实寒酸了点。
对于建新房,沈俊发不是不着急,相反,他比老爷子都在乎。“五虎”也经常催婚般催促他赶紧盖新房,逼急了就威胁他:再不盖那么他们会亲自动手给沈老爷子盖一栋大别墅——因为他们早就照着建筑公司给他们单独设计的图纸把老房子推倒重建。但是沈俊发逛遍村里的新房,就没有一栋他理想的楼房,故而拖着迟迟不肯下定决心。所以在晚间休息的时候,韩梅吹起了枕边风,把自己的看法全盘托出,沈俊发高高兴兴的承诺:
“我会盖一栋百年不朽的大房子。”
夏雨过后,韩老工程师在韩梅的拜托下,领着一伙年轻的设计师登临了沈家——他们都是老爷子在位时手把手带出来的门生,一直不敢忘记老爷子当年的栽培。他们扛着测量仪器和相机绕着沈家老屋忽东忽西,走走停停,连老宅背后的一座小山也被他们用相机记录在案,然后在本子上细心地记录、耐心地计算。
图纸和效果图在秋后便送到了沈俊发手中,他和韩梅耐心的在这些精心设计的图纸中精挑细选,最终确立了理想中未来的家。
沈老爷子信不过外地那些口若悬河的风水大师,挡住了沈俊发心急火燎的建房计划,因为他只相信吴金芳这位大师。沈俊发拗不过固执的老爷子,而韩梅也坚决的站在老爷子那边,彻底动摇了沈俊发的坚持。
他只好偃旗息鼓,急切的盼望吴金芳能从天而降,至于去他的家里找——简直难于上青天,天才知道这位活神仙和他的灵魂漂游到了何方?
“妈妈!爷爷快要到了!”在一个早上,星雅抱着韩梅的胳膊,凑到母亲的耳边悄悄地告诉她这个这个好消息。
韩梅一直惊讶于这个闺女精准的预判魔力来源于何方?有一年秋天,还稚气娇弱的星雅蹲在门槛上守着在老梨树下劈柴的沈轼,突然焦急的提醒沈轼赶快跑,他头顶的大梨快要掉下来了。听到他们谈话的韩梅才来得及把目光看投向树下沈轼,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大梨如施魔法般精准的砸中沈轼的脑袋,把他打得当场扑倒在地。
只是随着星雅日渐成长,她就很少展示自己神奇的天赋。所以此时在听了星雅的魔语后,韩梅又往锅里多加了几勺米,多准备了些果肉蔬菜。“早有准备总比临时抱佛脚好”韩梅做完这些才感到心安理得。
眼看到了吃饭的时间点,沈老爷子和星雅还不回来,韩梅盖起炒熟的饭菜就出门去寻找了。
堂哥沈中才,几个月前就被沈娘派陈定山接去欣赏他们的家的高楼大厦,顺便享享清福;至于沈老爷子,村民们早就把老爷子能光顾他们家的饭菜当做荣耀,还告诉韩梅“以后到了饭点你们只管自个儿吃,不用操心老爷子饿着”,但韩梅还是坚持找一遍老爷子才安心。
等韩梅接连找了几家无功而返,才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吓的往后退出好几步——那简直就是幽灵和野人落在了人间,蓬头乱发、混着泥土,像结冰的拖把一样盖在背上,油光闪闪;衣服破破烂烂、丝丝缕缕,露出黑漆漆的小腿,拖着一双没有鞋跟的泥板鞋;整个人蜷缩着几乎捂在烧得通红的火炉上,等他听见身后韩梅的惊叫声,才直起身子慢悠悠转过满是油垢的脸,露出一排黄得发黑牙齿说道:
“大侄女!不要怕!是我!吴金芳!”他还特意撩起头发,好露出更多的脸方便韩梅辨别,“你不认识了?”
紧挨着韩梅回家的沈老爷子,在见识了老朋友这番凄凉光景后,兜兜转转看了半天才敢肯定此人就是货真价实的吴金芳。反倒是走村串寨找寻沈老爷子回来的星雅,才见着吴金芳的眼睛就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只看得韩梅簌簌眼泪直流。
对于沈老爷子这样的老人,眼泪早就习惯与他疏远,但是,在认出吴金芳的那一刹那眼睛却湿润了。他当即就斩钉截铁的对吴金芳说道:
“老哥哥!你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如果你非要走,我也跟着你,流浪的路上你也不孤单。”
这一次,吴金芳没有回绝沈老头一家的请求,彻底在沈家定居下来。按照他的说法:那些一直追逐在他身后的灵魂也进入了衰老期,没有力气催促着他四处奔逃了;而“现代文明里的热食也违背了解人之忧的初衷,变成了呵斥笑骂中的嗟来之食”,况且“那些心怀财富、真假难辨的乞讨者,已经把流浪者灿烂的影子推入了骗子的深渊,一去不返”。
赶来看热闹的村民没有忘记吴金芳当初对此地的贡献,毕竟他的预言从未让人失望过。他们赶忙找来汽油,配合菜刀和剪子,手忙脚乱折腾了半天才把吴金芳那一头爬满虱子的“柏油块”搬走。
等换洗干净的吴金芳走到人群里时,除了无法抗拒的衰老和难以驱逐的暗疾——在这秋高气爽的烈日下需要裹着厚厚的毛毯才能驱除寒意,时光荏苒仿佛他又回到了第一次进村时泰然自若的神情。
安安心心休息了一段时日,吴金芳才习惯了自己干净的尊容。在沈老爷子的陪同下,他们爬上高高耸立的贾国山山顶,村里的地势尽收眼底、走向一目了然,响水河如飘带般飘过村子;他们又顺着山脉与河流追出去很远,耐心的研究群山的来龙去脉和响水河的起源;在阴阳图解和罗盘的指引下,吴金芳在沈家老宅前确定了具体的建宅地点和动工的黄道吉日。
正月里,沈俊发一声令下,在斗志昂扬的村民手中,沈家老宅不出半天就被拆散,腾出一大片空地——固执的沈老爷子坚决反对沈俊发动用挖掘机,结果无意间从土墙里滚出两只三足金蟾,惊得一群人目瞪口呆、赞叹不已,这才让沈俊发心里的牢骚变成对老爷子深深地敬服,再也不敢和他老子在规划房子的事情上争执。
暖春初开,按着吴金芳指定的时间,建筑队准时到来,在沈家老宅的旧址上,他们将尽情的施展自己的专业和才华。那段时间,沈老头成了最严厉的监工,也不嫌年老腿脚累,提着小锤到处敲敲打打,凡是觉得有问题的地方立马就去找工程师。年轻的工程师是韩老爷子的徒孙,他深知自己这趟任务的重要性,所以恭恭敬敬的听取了沈老爷子的意见,又立即将问题落到实处,告诫工人:
“沈老板是我师公老人家的乘龙快婿,你们不用给主人家省钱,只管怎么牢固怎么建!”
工头立马就理解了工程师的意思,点头哈腰的再三承诺,此后再也没有让沈老爷子挑出过毛病来。
对于辞旧迎新盖新房这件大喜事,家里唯一闷闷不乐的人唯有沈轼。自从正月里收假回来后,这个小家伙个头没长多少,反倒多出不少离经叛道的思想:既不像沈轻霞那般——看着被荡平的老屋旧址就已经开始热情的跟韩梅规划自己的房间;也不像星雅般,经常提醒父亲,等搬家的时候一定不要忘记给姐姐买一架钢琴——其实她心里也是想弹钢琴的。
“臭小子!你唉声叹气什么?老子给你盖一栋霸气的新房还不好,将来才找得到漂亮媳妇!”沈俊发看出了沈轼的心思,用脚朝沈轼的鞋子点了点,表示不满。
老瓦房承载了沈轼童年里的一切美好的伤心的记忆,所以,当看着已被荡平的老屋和孤零零的老梨树,沈轼尽然有点失落,仿佛童年被抽丝剥茧般变得单薄起来。他开口说道:
“老房子温暖!”
沈老爷子眉毛都活空了,怎会不知道这个小孙子的怀旧情结,摸娑着沈轼的头思绪万千、感慨连连。当庭就给沈俊发下了命令:
“门前那颗老梨树,任何人都不准动!少一块树皮我就找你的麻烦!”
沈俊发哭笑不得,但还是当即就将老爷子的旨意执行了下去。等他站在已用防护网围起来的老梨树下,看着满树洁白如雪花般摇曳的花朵,情不自禁就回想起韩梅初到贾国村的那段美好时光:本来已经踏上回家之路的韩梅在沈俊发的无限失落中又回来了,因为连日的暴雨把韩梅回家的必经之桥卷走了,所以她只能回来。当时,喜出望外、自称天意的沈俊发绞尽心思琢磨了好几个夜晚,为韩梅写了一首《致佳客》,逗得这个少女开心了好久:
伊居千里之外繁华巷,高楼云林望不穿。
何曾见得这山路十八弯,云鬟雾盘人烟淡?
山毛野径贵客稀,风摇雨漱野草狂。
雨泊连天留佳客,天涯独水欢。
除却乡愁不是情,梦里几还乡。
莫惆怅,异乡愁思理还乱。
来日怒缚苍龙叫雨断,千里相思一日还。
农家门前迎客鸟,长栖梨枝歌声欢:
山竹蕤蕤环抱屋,炊烟袅袅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