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听了何县令解释,这才释然,心下却愈加敬佩,隐士隐士,隐得一世方算本事,在场众位读书谁不是为了高官厚禄?真能沉下心来一世治学,这份毅力着实不凡。
正中那人自是当场官职最高者——本府知府周宏渊周大人,他乃官宦世家,祖上三代皆出过进士,是以不似其余人那般过分追崇,只道:“向来学而优则仕,老先生一身本事却甘居乡野,岂不可惜?”话音甫歇,他忽然转念想到:我与邓奉存相交十数年,却也不曾听他说起崇明先生,难道这厮于我有偏见不成?
却说广安邓氏,乃蜀中名门,方今奉洺、奉存、奉高一代三杰皆为进士。除却致仕的邓奉高,如今在朝的邓奉洺不过五十来岁,便已身居礼部尚书的高位,以他资历及人望,他日未必不能登阁拜相。而周宏渊因与邓奉存乃同科进士,是以颇有交情。
顾大郎听周宏渊话中似有不屑,当下忙答道:“好叫府尊得知,非是家祖不愿出山,实乃不能耳。家祖曾言,松柏可为梁柱,梧桐唯堪观赏,不同树有不同的用处,不同人亦是如此,若是没有为官做宰的那份担当和心胸,那么窃居官位便会贻害无穷。家祖自知才能不在为官上,故而四十年来,虽身在江湖却也不忘为国铸才。正因家祖在,四十年来,穷乡僻壤之地,圣人之音不断,礼教文化不绝,乡民虽不能深悉经义,却也识得二三字,此乃泱泱大国与蛮夷之别也。”
周知府闻言,不禁大声叫好,随即又道:“真乃仁厚中正之士也,倒是本府愚见了。若非本府有要务在身,今次定要前往贵府拜望老先生的。”
顾大郎自是连忙谦虚几句,心下讪讪,若真叫这几位见了老学究,也不知会闹出多大的笑话来,看来以后可不能再胡乱吹嘘了,否则迟早露相。
何县令瞧着知府大人面露喜色,自也跟着高兴,这冷面神已考察了数县,数县长官大多得了训斥,他自知治下不过尔尔,原已认命受责,不料竟是遇到顾大郎之事解围,顿生劫后余生之感。
复又想着顾崇明与广安邓氏交好,是以瞧着顾大郎越加面善,当即又道:“你既深得崇明先生之教诲,想必是有些本事的,却不知你是否要学你祖父那般深藏才学,隐居一世?”
“老父母之言,学生愧不敢当。实不相瞒,学生头些时日因故得了离魂之症,前事尽忘,数年经学功夫也丢得一干二净,如今学生正准备重新学回来。”
上边众官听了,俱是诧异不已,周知府更是皱眉问道:“竟有这等憾事?”言语之中尽显遗恨之情。
顾大郎头低得越加厉害,脸上绯红,不敢回答,只话音一转,似乎不肯认命般说道:“但请诸位大人放心,学生虽不才,却也抱了终身求学不缀的心思。更况学生自幼便有青云之志,如今经义虽忘,忠孝不敢忘,诗赋虽忘,勤俭不敢忘。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即便他年不能科举中试入朝为官,也当尽吾全力,为君效力,为民谋福祉。”
虽说他话中颇有深意,但众官见他年纪轻轻,志向却不小,顿时也回想起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时代,不免感伤起来。接着听他说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二句,任是周宏渊周知府也不免打趣道:“哼,你小子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岂是那般容易的,纵观史书,能有几人真正豁达如斯?还想报效君王,且先顾好自家再说吧。”
他话音一落,登时满堂轰笑。
顾大郎却一反常态,正色道:“太尊此言谬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阁辅在朝上辅君王、下摄诸臣,尚书专理一部、为国理政,州府为官一方、守土牧民,黎民遵纪守法、安居乐业,凡此种种皆为报效君王之事也,岂可因学生位卑而哂之。”
此言一出,周知府豁然站起,上前数步,拍了拍顾大郎肩头,赞道:“善哉,善哉。你有此心,本官大慰,且好生读书,本官尚有一任,但愿过二年,能亲自试你。”言罢,又转过身去,对着众官道:“此子有能臣之相,他日太和殿中必有他一席之地。”
众官闻言,俱是惊讶不已,纵使顾大郎适才语出惊人,但知府这般看重一个尚未就学的蒙童,实乃少有之事,若是不知内情之人,听到周知府这话,必当他有捧杀之意。
何县令更是一脸得色,他比之众官想得更多,这少年心思沉稳,家学渊源,又与广安邓氏那样的高门大户交好,只要不出意外,数十年后或许真能如周知府所言。想到这里,他不免愈加得意起来,试想,在他任内能出此等才子,他日本县贤宦祠中自当也有他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