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珝心中正自举棋不定,见侯景站出来,便有意听一听他于此间之见解,遂问道:
“依万景之意,该当如何处置?”他唤侯景之时,不呼其职而贯呼其字,予之荣宠,足见一斑。
“微臣觉得,无论谋逆反诗亦或刺杀朝臣,二者皆乃罪大恶极,罪不可逭。”侯景先躬身作揖,后肃然而道。
“侯太尉教训得极是,下官思虑不周,言辞多有唐突。”适才献上息事宁人之策的那位朝臣,见太尉侯景站出来唱反,慌忙改口称错。他本欲同时讨好大将军古震与太宰姬仁辅,此事若得息事宁人,自能两边奉迎;孰料平日甚少参与此等朝堂争斗的太尉侯景,今日竟意外参入,实令人措手不及。侯景眼下权势虽不及古、姬二人,然其背后有圣上着意扶植,亦是不容小觑。那朝臣乃是个伶俐之人,见势不对,自是畏葸退缩,明哲保身。
“谋逆、杀人者重罪,属十恶不赦之列。大罪不诛,《梁律》何用?”侯景凛然道,“圣上英明神武,自当依律而断。”
他原属武将出身,言辞间自有不怒自威之势;此一番慷慨陈词又是据理而论,无可辩驳。一时之间,众人无不暗中叫好;廷尉章铁听了更是心潮澎湃,面色发红。群臣只碍于古震、姬仁辅颜面,不敢流于外表,过于显露。
萧珝嘴角上翘,面带微笑,目光中还隐露出一丝惊喜。侯景此番陈词于他极是受用,他原意亦不想草草了事,如斯大事,该当有说辞。兀自徘徊之间,侯景恰逢其时,挺身而出,正中其心意。萧珝心下大喜,正欲张口好好夸赞侯景一番,不料忽听得有人冷言冷语道:
“侯太尉所言极是。不知依《魏律》,叛降投敌是否归于十恶不赦之列?”
说话之人乃是古震。适才有朝臣向圣上献息事宁人之策,古震闻之,面上虽不动声色,然心中实则大喜。此策于他而言无疑甚好不过,若圣上准允不咎,一场轩然大波就此散于无形。然而万料不到,太尉侯景竟于此时冒然参入,大摆一副正气之姿,发一通正义之辞,瞬间搅浑了局面,那息事宁人之策自是不消再提。古震恚怒,遂出言羞辱于他。
实时《魏律》明文载有重罪十条:一曰反逆,二曰大逆,三曰叛,四曰降,五曰恶逆,六曰不道,七曰不敬,八曰不孝,九曰不义,十曰内乱。侯景出生魏境,自然知晓此十大重罪;而其曾为东魏将领,反倒率部投梁,乃是犯了十罪当中第四条“降”。古震此时刻意言及《魏律》,便是有意醒示众人:此人乃是东魏降臣,亦是他自己口中宣称的“十恶不赦”之徒!(注:“重罪十条”确有其事,实际上最早出现于《北齐律》当中,及至隋朝时被稍以调整,将“重罪十条”改称为“十恶之罪”,即后世所熟知的“十恶不赦”。文中将“重罪十条”出现的年代时间稍作提早,无伤大雅。)
殿上众人心知古震有意羞辱侯景,引据《魏律》来直陈其罪,实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甚是绝妙。有朝臣抿嘴偷笑,侯景神色大窘,脸红筋涨;双眼直冒火,朝古震怒目而视。
萧珝于古震之言甚为不悦,柳眉紧蹙,轻咳数声,殿上那些暗自哂笑之人顿时纷纷急转肃穆。
“太尉所言句句在理,兹事体大,安能不查?”萧珝于古震冷言嘲讽侯景只置之不理,仍是一力偏袒,又道:“昔年大魏国盛兵强,屡屡犯我北境;尔后其朝中徇私舞弊,结党营私者众,方有六镇之祸乱。究其根由,乃是不遵律法,轻罪者不罚,重罪者不诛,长此以往,终致朝纲崩坏,江山支离。我大梁当戒之效尤,处事皆依《梁律》为宜。”
“圣上英明!”群臣顿首山呼。
萧珝顿了一顿,先瞥了一眼古震,继而朝群臣问道:“反诗谋逆一案,朕意严惩不贷!惜乎眼下实证已毁,众卿家可有他策?”
群臣纷纷垂头缄口,默然不语。此案一来案情扑朔迷离:章铁原指反诗系出于古震之子古夏,而依古震所言,其子诗作又是为奸人所篡改构陷。苦于反诗已毁,当中的是否曲直,已然无从分辨,成了无头公案,哪里还有破局之策;二来众人皆知大将军古震战功卓著且手握兵权,谁也不愿无端开罪于他,便是权势与之不相上下的太宰姬仁辅,此刻亦是钳口不言,更不消说余下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