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栋心中原本决意坦然赴死,但待真正瞧得眼前这尊骇世巨鼎,耳听“咕噜咕噜”的沸水之声,焉能有人不惧?他惊恐万状,左冲右突,拼死挣扎,左右金甲卫摁他不住,当即横过金戈,自他腋下穿过,又于背后相交,将苏栋百多斤的胖大身躯整个儿架了起来。此时金甲卫已无需顾忌此举是否会使得苏栋双臂断折,只欲令他不再负隅顽抗,乖乖赴死。苏栋受痛,再是无力抗拒;口中塞着布条,可怜一声也发不出来。
古震背过身去,实不忍目睹故友遭此上古恶刑。不料正当此时,漫天阴云之中猝然闪过一道白光,跟着一声惊雷炸响,声势浩大,直震得人头皮发麻,耳鼓颤痛。众人犹自惊惧之间,滂沱大雨倾盆泄下,瞬时天昏地暗,暴雨疾风,雷鸣电闪。
骤雨突降,浇灭了鼎底烈焰;雨水灌入鼎中,与沸水相融,白濛濛的蒸汽亦逐渐消散。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失色,两名金甲卫架着苏栋立于云梯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天爷显灵呐!”
“恶刑残暴!天理难容!……”
围观刑罚的建康百姓当中,忽有人高声叫嚷,跟着便有愈来愈多的百姓纷纷参入其中。他们大声喧嚷,振臂吆喝;呼噪之声,震耳欲聋。
古震于此间天象大是惊奇,心头闪过一丝欣悦:或可借藉天象民心,使苏栋免于烹杀酷刑。他走近傅仲,试探道:“傅大人,如此情形,恐怕今日甚难行刑了。不若我等先行回宫,请圣上另行裁断?”
谁料傅仲朗声长笑,面色诡谲,应道:“天有不测之风云,实属寻常。如此小事,大将军何劳圣上烦忧?且瞧下官略施手段。”
古震疑惑不解,心道:鼎中沸水已然失温,必得重新生火,莫非他还能雨中生火不成?
只见傅仲挥手招来几名随行兵卒,与他们耳语几句,那几人随即离开。片刻之后,那几名兵卒各人手中提一个木桶,下到刑场中央巨鼎旁侧,掀开桶盖,将桶中所盛之物小心泼洒于打湿的柴薪之上。古震瞧得大奇,定睛望去,那木桶里的东西乌黑粘稠,如胶似漆,登时心头大震,莫非是……!
场中那几名兵卒,数人先合力以油布挡住雨水,一人蹲下身子自怀中取出火石。只一下,火星落于那黑色粘稠之物上,立时燃着,顷刻间成熊熊之势!而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待那几人抛开油布,雨水打于火上,那火竟是不灭,隐然有愈浇愈明之势!
“猛火油!”古震脱口而出。
“嘿嘿,不错,正是猛火油。”傅仲笑道,满面得意,“下官今日出门之时便瞧得天色不佳,恐然有雨,坏了大事,是故命人带了数桶猛火油以备不测,不意竟当真有救急之功。”
猛火油即石油,前朝范晔曾于《后汉书·郡国志中记载:“县南有山,石出泉水,大如,燃之极明,不可食,县人谓之石漆。”石漆亦指石油、猛火油,彼时中原地区较为少见,多盛产于西北荒漠之中。古震戍边西境之时,曾见识过党项人以猛火油攻城,此物胶黏,附着难去,一旦燃着,水不能灭,且有愈浇愈炽之特性,非得以沙石隔绝火油,方能阻绝,实令古震吃过大苦头,不料想今日竟现于此处。他恨得咬牙切齿,然又不便发作,看那猛火油越燃越旺,鼎中所盛之水复又沸起升腾,云缭雾绕。
“愣着作甚!速速行刑!”傅仲唯恐猛火油燃尽,不待古震开口,便朝云梯旁押解苏栋的金甲卫高声催道。
苏栋眼见天降大雨,原以为是天可怜见,孰料旦夕间又湮灭于傅仲之手,狂怒至极,睚眦俱裂,无奈被双戈架起,早没了扞拒之力。两名金甲卫拎他上了云梯顶端,三人只觉热风灼人,下方水汽缭绕,影影绰绰间能瞧得鼎中水面时而鼓起时而破灭的沸腾气泡。两名金甲卫随即撑戈将苏栋挑离云梯,悬于半空之中,再一同抽戈,他便如一只折翼大鸟,笔直跌落下去,“噗通”一声,没入滚滚沸水当中,激起水浪,溢出于鼎。
“啊!”场边观刑的多数百姓,口中不由自主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有人吓得当即扭头闭目;有人面露惊恐万状之神色;有人目瞪口呆,舌桥不下……
见苏栋落于鼎内那一瞬,古震只觉心中骤紧,如被人用力捏握住,跟着又突突狂跳,他下意识朝那巨鼎望去:只见苏栋并未立毙,身躯于巨鼎之中上下翻腾。原本他口中塞了布条,双手反缚,决然发不出声响,然而不知几时布条却从他口中滑落了。他将死未死,身受剧痛,放声嘶吼哀嚎;偶尔浮身鼎口,周身赤红,肤溃肉烂,须发皆落,如鬼似魅,全无人形。
偌大刑场之上,此时除却鼎内间续传出一声更比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外,却是一片寂默。空中大雨如注,鼎下烈焰熊熊,一幅诡异惨绝的画面,牢牢印入所有人的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