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那人对小山好,他爸走后那婆娘一个人种地养活小山,养到高中以后,村里人看着都不容易。”
“那她没其他孩子吗?”桂英问。
“有!人家不要她了!她亲子在大城市买房的时候嫌她不出钱,后来她子生娃了,打电话叫她进城带孩子,她说小山没人养,结果得罪那边了!那儿媳妇也嫌她又老又脏的,老太婆去了几回城里,人家两口子不待见!现在快七十了呢,你知小山才多大二十多!那婆娘比小山他爸大了十来岁呢!奇怪!人家两感情还好,可惜他爸出事后死了!”
“哦!”桂英轻叹。
“现在好些。小山媳妇在外面打工,小山他娃儿给他妈带呢,老婆子七十了身体利索得很,带娃没问题。我那天打电话说小山出事了,老婆子哭得哇哇地,哎”老郑摇头。
听老郑讲了一会儿,最后没话了,时间也太晚了,老郑频频打哈欠,桂英于是撑起无力的身体,和老郑作别。一路开车回来,强打着精神,到家时整个人早虚脱了。没卸妆没脱衣,女人倒在床上喘大气,盼着三秒睡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每个人都是一条线命运之线,在无数个别人的生命里穿来穿去,将自己和别人交织成一张大网。推而广之,世界看起来如此偶然,偶然如小山被大灯砸伤一般。造物主随意地在大地上洒了一把五花八门的种子,给它各色各样的成长条件,然后坐观其后,看它长成何种面目。也许,人类是造物主的一场以偶然性、必然性为主题的实验,实验结果既在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想想自己和小山的偶然相识,和小山妻、子、继母的间接认识,桂英认为命运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偶然的碰撞,谁也不能左右什么。
老马念叨第一天开展,桂英肯定忙个底朝天,昨晚等她回来,等到十一点半还不见人,打盹儿的老头拍拍腿心想算了,回房睡去了。今早儿一醒来,老马穿上外套,来不及洗脸刷牙换背心,来不及抽烟醒神撕黄历,来不及穿长裤系腰带梳白发,起床后悄默默地提着布袋子出去买早餐,只为了给桂英节省些时间多休息休息、放松放松。
出门后老头才知忘了换鞋,一路上踩着拖鞋噗嗒噗嗒地大步疾走,哪里顾得上他老村长的光荣形象。黑夹克套白背心、下身蓝色运动短裤、底下一双黑拖鞋、手上缠个红红的布袋,一头白发随风乱舞,敞开的夹克来不及拉拉链谁能想象七十年来一直自以为是、极爱面子、注重外在形象、穿衣紧跟县城最新风尚的马建国同志,有一天会这般仓皇?
掐着时间,一来回四十分钟,老头提着一大包早餐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到家时夹克里背心早湿了。开门后仔仔起床了,桂英还没醒。老马取来碗盘筷子将早餐跟桂英昨日一样精心摆成四份。忙完以后,桌上的包子、粥、炒粉啥的还是热乎乎的。
“我天!今天怎么了?比昨天还隆重?”仔仔刷完牙出来一看,蓦地驻足,惊呼不已。
“别喊,你妈睡觉呢!前晚上她一晚没睡,昨晚上不知几点回的,睡没睡着还另一回事呢,你悄默默吃你的,吃完赶紧走人!”老马皱着眉小声说。
“呼这么直接!我妈在你心里的地位什么时候升到这么高了?爷爷你放心,我很知趣的,吃完立马闪人,绝对不碍您眼!”仔仔小声拌完嘴,然后在一大桌子的丰盛早餐里挑拣自己爱吃的。吃完拎着书包果真一声不吭地走了,招呼也不打,只留下一个鬼脸笑。
老马被仔仔的鬼脸逗笑了,笑完后一声长吁,点燃水烟,等着桂英。快七点时桂英醒了,看到一桌早餐,特别意外,迟迟不敢相信,白眼仁亮了好几分钟。
“你昨晚几点回来的?”
“快一点。”
“啥时候睡着的?”
“不知道!哼哈!这几年失眠失得久了,我有个经验,就是失眠了千万不要看表!一看表更睡不着了。只要不看表,不管几点睡着的,还觉得睡得不错!”桂英边吃边说,说完从鼻子里笑出一声中年人的无奈。
桂英越是不在乎,老马越是心疼,一时竟无言以对,好像他这七十年里很少失眠。如此一比,他的生活较桂英还算是轻松的、简单的、可以应付的。
“诶对了,昨天客户送了很多礼,我放在墙角茶几上,你喜欢的你留着,想送人的挑几件送人吧,东西都不错,送人不掉价的!”桂英说完朝嘴里塞了半个包子,然后起身走了。匆匆洗澡、化妆,赶在八点前走了。
老马等她走了,一颗心稳稳地落下来了,这才开始整理餐桌,叫漾漾起床,陪漾漾吃饭,然后送漾漾上学。
“昨晚上睡得怎么样?有没有做梦呀?”早上六点多,包晓星在市场门口接到儿子以后,拉着儿子的手和他聊天。
“嗯。”
“梦见什么了?”晓星笑问。
“呃我忘了!”钟学成舔着嘴唇撒娇。
“没事!昨晚吃的什么还记得吗?”
“嗯记得。饺子、水煎包、蚕豆、鹌鹑蛋好多呢!”小孩掰着手指头炫耀。
“你跟爷爷吃的吗?”晓星打听。
“嗯。”
“两个人是吧?你爷爷准备了那么多!看爷爷多疼你!”
“嘿嘿”小孩拽着妈妈的手,得意地蹦了一下。
“这段时间睡爷爷那儿也挺好的,是不?”
“嗯。”
“等你以后上中学住校了、上大学像姐姐一样离开广东了,那爷爷就没机会跟你一块生活了!爷爷多疼你呀,对你比对姐姐好一万倍!你住富春小区的这段时间,爷爷挂念着你,天天打电话问你呢!现在住过去了,刚好你在那边多陪陪爷爷。爷爷老了,就喜欢跟你待在一块。”
“嗯。”小孩郑重地点点头,像是承诺一般。
母子两吃完早餐,手拉手地往学校赶去。
八点半马桂英到新闻中心签到的时候,王福逸意外地出现了。说是今天他请一家参展的企业去他公司和工厂那边参观,顺便谈谈合作、请人家吃吃饭、逛逛深圳,结果两手上提着两份东西,一份吃的一份喝的,全是带给桂英的。桂英推脱不掉,接了东西表示感谢,然后带着三个客户经理匆匆去参加一场今天最大的论坛。为了保证这场论坛的质量和高度,出席论坛的老钱总要求业务员们行业内重要的客户必须到场参会。
九点钟,论坛正式开场。主持人笑盈盈地暖场以后,老钱总拿着一叠稿纸上台了。
“今天的论坛主题是关于安全技术方面的,但是,我想借着这个机会讲一讲我们媒体行当的事儿。我说的媒体,专指公共安全领域的媒体。老的人可能知道,咱们安科行业最早交流信息、发布广告用的是四开的大报纸。最早一张报纸我卖两块钱,上面密密麻麻登的全是行业里的有名公司、产品介绍还有各种交易价格。你看你看!我一说这老关笑了!老关原先就在我这大报纸上登过整个一版面的广告!”
老钱总指了指底下参会的老关总,肥胖油腻的脸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举着话筒继续说:“这呢,大概是一九九七年的事情了。进入新千年以后,社会上开始流行开办杂志了。我们二十人的班子一合计,打算办杂志,没想到杂志的前景非常好很赚钱!不仅安科行当的人看,一些外行大企业、研究安全技术的理工学校老师也在订阅,三五年的功夫,我们南安传媒的杂志一下子被社会认可了,公司规模也翻倍再翻倍。当一个细分行业的传媒发达的时候,说明了这个细分行业在渐渐变大,市场在变好,说白了这行当油水大。那时候找我打广告、打听对手消息的多得是!”
老钱总说到这里,在观众席上故意调皮地指了指几个老总,顿时会场上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声过后是一片久久的掌声。
“杂志风光的十来年,也是安科行业风光的黄金发展时段儿。后来,展会兴起了,我们开始做展会,安科行业也需要这么一个专业的、盛大的、展现或比赛技术的平台。展会的发展直到今天,看起来更适应企业的宣传需求。二十年前,我们以杂志带展会,二十年后,我们以展会带杂志。哎非常可惜,实不相瞒,最近五年,我们的中1国安全科技杂志一直在亏损。这一次,杂志的亏损不再意味着行业的没落,而是信息传递、承载的载体变了!始料未及呀!作为一个行业老人,从来没想到曾经那么风光的杂志忽然消沉了!二零零四年,我们杂志的月订量超过一百万,单月刊不够我们一月开双份,一份杂志不够我们辟出几个更小的领域同时开了五种杂志,编辑部的人手十来年里一增再增!哎呀”
几经起伏的老人忽然摘了眼镜,掐了掐眼窝子,然后戴上眼镜继续讲,开口时竟无语咿呀。
数百人的会场,刹那间一片寂静。寂静过后,洪水般的掌声突然爆发。
老钱总吭了一声,咽了口唾沫,从旁边拿了张白纸,举着白纸继续讲:“二零零五年年初,国内的报纸开始出现衰退潮。我们的四开大报纸免费了一年多,不堪重负,停刊了。二零零八年报纸的休刊潮开始了,紧接着那两年愈演愈烈,接下来的五六年每年有十来家报刊迎来末路那些可是享誉全国的大众型纸媒啊!即便是一些主流的、官方的大报,也未能从停刊、休刊潮中幸免。东方早报、京华时报、新报、晨报周刊、今日早报、上海壹周、外滩画报、都市周报、九江晨报、壹读、时尚新娘、芭莎艺术在整个纸媒行业不景气的大环境下,这十年里,报纸、杂志宣停的消息从未间断。”
老钱总摘了眼镜,将白纸隔着老远,继续读:“仅二零一七年年末至今,宣布停刊或休刊的官方纸媒包括但不限于:环球军事、北京晨报、北京娱乐信报、渤海早报、球迷报、假日100天、采风报、楚天金报、重庆晨报永川读本、赣西晚报、大别山晨刊、宣城日报皖南晨刊、潇湘晨报晨报周刊、汕头特区晚报、汕头都市报、台州商报、无锡商报西凉晚刊、白银晚报、西部开发报、北部湾晨报、上海译报大家可以去万维书刊网上看看,上面标注停刊的杂志有两千多种。这两千种杂志曾经引领过时代,也曾经见证过时代。”
望了望黑压压的数百人,老钱总呆滞片刻,继续读他前一晚亲自操刀写的发言稿:“停刊潮最先出现在国外。日本最大的日报之一读卖新闻下属的读卖周刊,二零零八年十月三十日宣布由于发行量大幅下降暂停出版,该杂志的前身是一九四三年创刊的读卖月刊,一九五二年改为读卖周刊。谁能想象一个创刊于二战时期,挺过了苏美冷战、多元化思潮、经济快速发展的期刊,却没有挺过新千年后的科技大潮。”
顿了顿,钱总接着讲:“几年前,京华时报发表过一篇致读者:我们只是转身我们不会离去的停刊词,其中写道明天,京华时报将成为北京市第一家停止纸质版印刷的都市报,全面转型新媒体,与十五年前的创立一样,都具有独特的意义,还有一句话我看了特别感触,甚至很悲伤,停刊词里这样写变革大潮浩浩荡荡,顺势而为,尽早转型,是明智之举。环球军事在它的停刊词无花的蔷薇中写道:她光荣地完成了历史使命,坚决服从改22革大局,定格华丽的背影还有一句是记忆是无花的蔷薇,永远不会败落,它还传承地写道动动手指,阅读方式改变,精彩不变。”
读完以后,老钱总放下稿纸,戴上眼镜,重新望着底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动情地讲道:“说实话,这几年每当我们的杂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常常反反复复地品读这几家大众报刊的停刊词转型还是留守,这是个问题。作为一个对纸媒有着深厚情感、生命中将近一半的时光都在纸媒中度过的人,我个人对纸媒是有执念的。我认为一万本电子版的金瓶梅,也比不上原先手绘本的、放在床头的那本纸质版金瓶梅。”
底下数百人的神思被老钱总深沉的讲话早已带走了,听得最后一句,乌泱泱的男人们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前俯后仰、笑声稀松而持久。笑声过后,老钱总接着讲。
“两千年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媒体从业者的工资在个个领域里算是较高的了,二零零五年一个记者月薪平均一两万,大家想想什么概念!二十年过去了,媒体从业者的工资没有升,反倒降了。对于一个生产专业内容的从业者来讲,这消息是令人绝望的。还有什么比员工工资更能反馈一个行业的兴或落?这些年,无论是文娱的、体育的、新闻的、地域类型的还是其它受众很稳固的、各种细分的或权威的纸媒纷纷成为了过去式。我们的中国安全科技杂志战胜了整个行业,却输给了大趋势。”
“媒体是一个架空的行业,它像瞭望镜一样,采集信息,贩卖信息!它不生产产品,但是生产有用的信息。现在?媒体被解构了!人们的认知水平在加速提升,消息的传播源在多元化、个性化、个人化,现在的传媒公司,哪家不做公众号、小视频、电子期刊?生存,推着我们前进,即便我们是老旧的、固守的一代!媒介从业人不是不能接受新的传播方式,我们只是在为过去几个世纪曾发挥巨大影响力的纸质媒体感到悲伤!或者说纸媒人在为纸媒时代的消逝,默默哀悼!要知道,人类的第一本纸质媒介物是圣经、是五牛图、是用纸印踏的千字文!而纸质媒介的前身是什么?是壁画、是教堂、是石碑!”
挪开话筒,一声长叹。老钱总迅速调整好态度,转脸欣然讲道:“互联网和智能终端瓦解了纸媒,他们是纸媒的敌人,也是纸媒发展的下一站。纸质传媒要过时了、传播方式要改变了,但是南安传媒集团没有改变,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南安集团将来变成何种面目、侧重何种业务,我们不会忘记我们曾是一家杂志社!并且,永远以我们曾是一家杂志社为荣!至于停刊词中国安全科技杂志的停刊词,我想过好多,始终舍不得停下。我们会继续以中国安全科技的名义生产电子期刊,但是,往后,不会再印刷纸质期刊了!也就是说,这次的展会期刊是我们纸质版中国安全科技的最后一刊!诚然,公司还得开,买卖还得做,内容还得生产,钱还得照赚!但是,我们南安传媒集团往后不会再给各位邮寄纸质杂志了!呃”
一声长叹,低头半晌,老钱总再抬头时,只说了一句话:“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然后他将话筒递给主持人,论坛进入预定的话题。
坐在第一排观众席上以后,老钱总一边听上面的高校教授演讲,一边斜眼瞅着身边、前后的人。人们的思绪很快从他的停刊演讲转移到了专家的前沿技术上。
对纸媒逝去的感伤,也许仅属于对纸媒有感情的人。老钱总心中悲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