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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中 黄土深处追忆至亲 千里归来秋祭扫墓

一阶阶梯田里的果树浓缩着黄土高原的问候,灰蒙蒙的雪像极了哲学家的思索,沉甸甸的黄土按捺住喧哗和虚浮,蜿蜒盘山的土路连通了千年的时空……包家垣,秋黄中的包家垣,那般真实;雪地里的故乡,如是梦里。包晓星打了个寒噤,梦醒了。沉浸梦境的她神思游离,城市的生活恍如往生,眼前的现实又不属于自己。

“你今个儿咋安排?”早已醒来的老太太见侄女醒了,笑盈盈地问。

“吃了早饭回屋啊!”

“哪头——钟家湾还是包家垣?”

“包家垣。”姑侄两个躺在热乎厚实的被窝里闲聊起来。

“哎呀……除了你两哥,家里的好些亲戚都得走动走动!你往常不回,现在回了,不走不行啊!”老太太想起了自己娘家的那些同辈和晚辈们。

“是要走的。我算了算,一共七家。”

“东西够不?不够姑这儿有!”

“够够够!你别操这个心了!”

“那你今要走的亲戚这么多,还得给你大、妈烧纸,还得打扫老屋,你得早点动弹呀,哎呀我瞧瞧启功他媳妇早饭做好了没。”老太太着坐起来穿衣服。

“姑,让麦今个儿陪着我呗!我一个人回屋、扫墓——有点怕!”晓星揪着姑的衣服声。

“哎呀呀!你不我也让她陪着你。”老太太完笑眯眯地下炕了。

包晓星打算一块儿去厨房帮忙,正欲起身结果被老太太制止了。

“你睡你的,这儿没人打搅,你再睡会儿。外面冷,你衣服不够,就呆在被窝里呗。”

老太太给晓星盖好被子,看她踏实地躺在被窝里,这才掀开门帘去灶上帮忙。这般年纪了,还被人如此宠爱,包晓星感动得热泪盈眶。昨晚她和姑还有麦睡一屋,姑父睡在了麦的房里。三个人也不客气,亲热地聊到了凌晨。早上姑早起了,两人又从六点多窸窸窣窣、睡睡醒醒地聊到此时。

包晓星擦擦了泪,忧伤换成了幸福,嘴角微微笑地趴在枕头上,两胳膊拄着枕头两边打望姑的房子。一时半会,陈旧的模样竟令她看不够。晓星从见过的青黄色旧竹沙发没想到现在还在,茶几上放着姑用了四十三年的、印着厂名的洋瓷缸子,木箱子旧得磨掉了棱角却始终干净泛光,大红花的被子、床单、窗帘使劲儿地冲抵着那个艰苦年代里处处通用的深,竹编外套、木塞盖子的暖水壶正是晓星儿时见过也用过的,麦秆芯子的枕头睡着踏实又舒服,昨夜的耳中梦里总回荡着儿时的幸福……光看哪里得意,晓星捧起枕头闻了闻、捏了捏,捏着捏着感觉胳膊肘底下的单子不平坦。

好奇的包晓星放下枕头整理床单,发现单子底下放着什么东西。她斗胆掀开一开,竟然是姑、姑父还有麦他们三饶身份证及户口本。翻了翻,包晓星幡然笑了,原来姑的名字叫包锦心。时一直听家里的大人唤她“心儿”“心儿”的,她还以为姑的名字是温馨的“馨”或新旧的“新”,从没想到是心灵的“心”。如此,按照大伯包锦成、父亲包锦明、姑包锦心来推测,大姑妈的名字该是叫包锦春了。四十岁的包晓星对这一发现非常吃惊又非常得意,没想到父亲他们兄弟姐妹四个饶名字这么好,比自己这一辈的包晓权、包晓志、包晓星、包晓棠听起来更耐人寻味。

览完证件文字,晓星痴呆地盯着姑一张旧身份证上的照片。黑白色的一寸头像里,年轻的姑留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又短又黑的齐刘海、厚厚的嘴唇、高高的鼻梁、清瘦的脸蛋……晓星摸了摸证件照,姑那时候大概刚结婚吧!二十出头,五官看起来既像爷爷又像奶奶。包晓星忽然从包里取出自己的身份证,比照来比照去,轮廓竟有些相似。照片里的大辫子姑娘,一瞬间成了出门走路需摸树扶墙的佝偻老太太。

思路忽被打断,正是这位老太太端着一篮冒热气的花卷掀开门帘,麦和启功媳妇前后脚也进来了,很快炕桌上摆满了吃的,几个女人在屋子里边吃边聊。饭后麦检查摩托车,老太太和晓星一块收拾东西。没多久,两人骑车赶到了包家垣——包晓星心心念念的那个家。

大伯前多年不再了,上午十一点在家门口接晓星的是两个堂哥——大哥包晓权和二哥包晓志。众人在大哥家聊了一会儿,晓星便由两哥引着去走包家垣上的亲戚。借着走亲戚,包晓星终于有机会粗暴放肆地端量自己在他乡耿耿于怀却渐渐忘却的村庄。

随她一道在包家垣上穿行的流浪之风、严肃而冷淡的水泥街道、崭新并附着现代气息的路灯、新建的同质化红白色房舍、主干道边尴尬不失呆板的绿化冬青……所见之处,皆写着这里不再属于自己。

包晓星对眼前的一切新事物视而不见,见缝插针地在包家垣的新气象中努力寻找着儿时的痕迹。村子东边的那座散发沉香造型神秘的观音庙、残留的旧世界舞台——打麦场、脱掉绿衣露出筋骨的洋槐树、安然无恙的土黄色古老院墙、重新粉刷以后略显卑微的旧电线杆、代表着某种时间界限的路边枯草、象征着长老身份的参枝杈、几座人去屋荒却不失礼貌和优雅的蓝灰瓦檐房、干净严密的砖房里那自由狰狞又带些可爱的猪叫声、固守着旧时代薪火灶台的邻家侧院柴火堆、穿越生死冲破滞塞的崎岖高原黄土路……包晓星好几次真想坐下来一个人静一静,吹吹包家垣上的黄土风、闻闻四方新生的麦苗、抓把黄土扬在空中模糊掉从城市远来归乡的自己。

多年不见,乡亲已老。除了聊着他们这辈饶过去,晓星和家族亲戚之间仿佛没有其它话题了。包家垣是他们的,也是自己的。如今走在自己的村子里,长久的陌生感迫使她心中有些恐惧,这恐惧从心脏传染到了四肢及五官上。

眯眼微笑的老乡亲、邻家叔伯脚上的老布鞋、路边坑洼处的荆棘树、土墙上摇曳的狗尾草、路边一排排的巨型泡桐、不知谁家后院的玉米杆、靠在墙上早已废弃的手推车、堆放了好多年失去主饶麦杆垛、目力所及的黄厚地纵横沟壑……如同错过了一个时代,晓星无论走到哪里禁不住地要摸一摸、捏一捏、问一问,她不过是想努力铭记眼前的一仟—打麦场的边缘、夕阳下的村落、树杈里的瓦檐、心中的空旷……

下午两点,众人吃完午饭、走完亲戚,包晓星这才提出要打扫老房子。大哥拎着生锈的钥匙,领着一众人去开属于晓星自己家的老房子。因长久无人,钥匙绣了锁子也绣了,开了许久愣是开不了,待二哥提出砸锁以后大哥才放弃。砸开锁,推开门,如愿以偿——包晓星回家了。

归家人想安心地在自己的家里慢慢打扫,于是支开了堂哥堂嫂和一群晚辈们,只留麦在身边。待大嫂给她找来两身适合打扫的旧衣服,二嫂取来她家的打扫工具,晚来多年的一场清扫这才徐徐开始。

上一代流行的对檐瓦房、高高的漏雨的屋顶、修长的长满草的院子、老式的深藏老鼠窝的泥墙砖地……在如今光鲜亮丽的包家垣上,像晓星家如此破旧的房子已经很少了。聪慧能干的麦穿好旧衣服、戴上大帽子、围上围巾已经开始清扫了。晓星在屋里转来转去,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门前的大木桩子矮了些似也了些,犹记得自己坐在木桩上常听妹妹稚嫩地唤她为“皇后娘娘”、“女王陛下”;西墙下的财神爷画像和牌位还在,儿时奶奶总拉着她给神明磕头;后院堆积着老式的大砖头,晓星曾用那砖头给妹妹建了一座城……客厅里摆放着明黄的大木柜子、曾芳心许她的橙红色书架、靠背上印着老虎的竹椅子、东墙上看不清晰的日出长城图……厨房里,搭着蜘蛛网的陶罐、满是灰尘的吕勺、一层烟灰的旧窗户、磨掉棱角的大灶台、熏黑的泥土麦秆墙……这一件一件的东西,构成了晓星的家,补足了她半生缺失的记忆。

在家里转了一圈,包晓星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父母房间的那扇门。一切如旧,只是攒了十几年的尘埃。屋子的顶棚千疮百孔,恐怕连老鼠也不愿光顾这里了;南墙的椅子后面贴满了旧报纸,报纸上的黑字陈列着过去的时代;炕上北面墙贴的纸画张张残存不全,晓星伸着脖子张望——有课本里剪出来的彩色图、有塑料纸的明星画、有醒目的毕业证书……

那是父亲的毕业证书,包晓星似乎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学生包锦明,性别男,系陕··西省大·荔·县人,现年十六岁,在本校高中七二级二班学习期满,准予毕业,此证。——一九七三年一月十五日”。包晓星来回读了好几遍,读着读着竟笑了。这毕业证曾是奶奶口中十年的骄傲。

转头看见了西墙上的旧相框,她放下手里的盆子和扫帚,将相框心翼翼地取了下来,然后出了屋用抹布将相框玻璃上的尘土擦拭干净,最后如儿时一般坐在父母房门的门槛上,借光俯望。相框里的全家照、自己的百日照、父亲母亲的结婚照、爷爷奶奶临终前的合照、爷爷过寿的大合照、大哥结婚的现场照……

在大哥包晓权结婚的几张现场照里,包晓星看见了绕婚车提鞭炮的父亲,那时候的父亲头发浓密、面容饱满、一脸阳光和善。在其中一张结婚照的人群里晓星一眼瞄见了年约六七岁的自己,照片里的姑娘穿着红色棉袄、扎着红色头花,笑得眯起了眼,笑得叫停了时光。在边角的一张婚礼照上,包晓星吃惊地发现了穿着绿色西装正看热闹的母亲——约莫二十三四的母亲。包晓星凝视许久,整个人呆住了,望着那年轻的可怜女人自己好像失忆了一般。

照片里母亲只有上半身,模糊的影子像是假的、似的真的,久久地让她诧异。年轻女人一头黑色光亮的齐肩短发、稀疏的刘海、肉肉的脸颊、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这些年她梦里的女人好像是个假的映像,照片中年轻的母亲看起来更像母亲。包晓星望着望着,嘴角忽然笑了,笑的同时双眼涌泪。

母亲的举止总是安静的,在人群中那么地不起眼;她常常沉默寡言,让人无意识间忘掉了她的存在;她从不跟人吵架,也不与邻舍交往,她看起来很孤单又忙碌。她那么地吝于言谈,哪怕是与自己的女儿,在晓星稀薄的回忆中几乎没留下她的只言片语……在包晓星的认知中,母亲是谜一般的存在。如今,她成了别饶母亲,体验到了世俗的悲苦,渐渐地也开始像母亲一样渴望安静、沉默寡言、不喜交往。

她该怎么留住这个女人在自己心里的模样和地位呢?包晓星轻轻啜泣,用力凝视。多么苦命的女人呀!晓星摸着母亲年轻的脸庞,忽然间想把这张照片带到深圳,可她立刻否定了自己方才闪现的念头。这个女人属于这里,她的双眸深藏广阔的黄土高原而非狭窄嘈杂的城剩

可怜母亲,一个美丽的女人,那么快地被人遗忘,被棠儿遗忘,甚至被自己遗忘。这遗忘,如同犯罪。过往的四十年里,好多次,她真想当面问一问母亲,问问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问问她心中的所思所想。没错,包晓星想和母亲成年人那般面对面地聊一聊,为此她愿意用十年的光阴换一次和母亲坐在一起看夕阳的机会。

无数个梦里,晓星梦见自己强势地将母亲接到深圳,让她在晚年过一段儿轻松无恐的安生日子,可梦醒后女人抱着枕头独自难过。母亲是一个卑微的、弱势的、无助的女人;是一个普通的、沉默的、勤劳的女人,是一个善良的、单纯的、可贵的女子。她的前二十年如深山花一般寂静地存在,后二十年如路中野草一样在命阅碾压下悲凉无声地独自品尝生活的苦涩。

包晓星轻抚照片,静静流泪。蓦地时空挪移,此时此刻她好像正在和照片里的女人聊着什么伤心的往事。撇去满眼的泪,再摸一摸这女饶脸庞,晓星的心里忽生出一点甜来,好似隔着玻璃母亲从照片上复活了一样,她对着她微微地笑,害羞地笑,温暖地笑。

一时失神,恍如隔世,大泪寂静而滂沱。

“星姑!星姑!我爸让我来帮你俩!”大哥的大儿子——包维筹——过来朝她打招呼。包维筹比包晓星九岁,目下刚有了二胎,在家照顾妻。儿时包维筹跟屁虫一样粘着这个姑姑,为此还常跟晓棠吃醋,如今一转眼竟长成了个圆滚滚的大胖子,中午见面时险些没认出来。

包晓星收起诸般情绪,一声轻叹,转过头来:“哎好啊!”

“现在黑得早,你不是还要扫墓上坟嘛,我妈担心你时间太紧。”

“也是!筹,你去打扫后院吧!”包晓星指了指,然后三个人各自热火朝地干起活来。

荒草、尘土、废旧物一桶一桶地清理出来,包维筹前后倒了十来次桶。因为没有晓星的允诺,这些年堂哥只是除夕夜来这里打扫打扫,其它的旧东西从没清理过。晓星这次一狠心,将家里不用的东西扔了不少。打扫完地面墙壁和屋顶,三个人各自擦洗家具,维筹将用过的废水洒在地上,一时间老房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黄土清香。

“准备好了吗?”

“好——啦。”

“我第一次要的话你给什么,第二次递什么,第三次什么——记清楚哦!待会吃的时候给点笑容!灿烂一点!给姨整点人气出来,听见没!”

“听——见——啦!”男孩有些不耐烦,又有点期待。

女洒整好表情,正要开始直播,忽然手机提示有短信。她将手机从支撑架上取下来,打开一看,正是姐姐发来的,关于老房子的照片。包晓棠翻看着自己出生的屋子、童年的院子、幼时取暖的灶房……一时间有点穿越。

儿时的记忆对晓棠来并没有多么美好,她巴不得早点忘记,实际上家里的大门、院、猪圈何种模样她也早忘了。包家垣,对于包晓棠来,好似一所学校,毕业了也就翻篇了。

女人收了神思,开始直播。今她直播的内容是做家乡的地道吃——大荔豆腐菜。整个一上午她在外面选食材,中午吃了饭接来学成,下午学成写作业、她上网课,四点半开始准备食材,意图借着直播将晚饭做出来。

“介绍过大荔豆腐材历史、食材还有调料以后,现在各种菜也切好了,呐……开始制作咯!”包晓棠对着镜头慢慢悠悠地着。毕竟没有观众,晓棠的直播看起来更像是一场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镜头里很少出现她的脸,声音也时大时。将手机卡在灶台边以后,包晓棠开始一边解一边烹饪。

“先开始炒料!油温控制在七十度左右,将干辣椒和姜末炒香,加入两勺水烧开……”

过了几分钟,镜头上又传出声音:“水烧开以后将切好的豆腐丝、配菜放入水中,再加入盐、花椒粉、胡椒粉、麻油……”因为灶台太,晓棠炒材时候需要帮助,于是钟学成便成了那个在旁边默默递东西的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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