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帝沉森森地瞥了申时行一眼,眼里像填了两汪黝黑潮寒,
“甘镇之事,朕前日方见户科给事中李廷谟题奏上呈,说是西海蒙古诸部皆道宣大贡市不可久,是故部落离心,河西多衅。”
“又弹劾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董世彦,泄泄然效薄赏小市之议以求缓目睫,其调度额兵仅仅一千五百名而不精地形。”
“并谏议朕选帅练卒,公赏罚克,先生今日所言,与科道官前日所议,倒是异曲同工。”
申时行回道,
“臣以为,戎兵以安甘镇,而计之以安河西,昔年世宗庚戌之变,俺答分兵四掠,畿甸大震,实为前车之鉴也。”
万历帝冷然一笑,道,
“先生的意思朕明白,蓟镇南兵分立三营,乃昔年先帝所令,谭纶、戚继光令得专断,亦是先帝用张居正言,故以兵事所委。”
万历帝说到此处,禁不得蔑嗤一声,道,
“只是先生莫要忘了,昔年俺答之所以能兵临城下、纵兵大掠,盖因世宗时有奸逆严嵩秉政,严嵩为掩其过失,竟令边关诸将坚壁勿战,不发一矢,听凭俺答兵在城外掳掠。”
“世宗急集兵民,及四方应举武生守城,并飞檄召诸镇兵勤王,然大同﹑保定﹑延绥﹑河间﹑宣府﹑山西、辽阳七镇兵先后至,援军共五万余人却皆恇怯不敢战。”
“以致外域之臣,竟敢于世宗跟前坐观城池,驻兵近郊,而我大明战守之备一无所有,最终只能宜权许以通贡款虏,世宗在时,一向以此事为奇耻大辱。”
“昔年边事废弛,军饷靡费,而世宗何辜?昔年权奸当政之时,大同、辽东、南京振武营皆生兵变,秣马厉兵,坚壁清野,而何其难也?”
“如今朕裁汰冗兵,整顿边务,便是要节制戎政,掣肘边臣,孔圣人有云:‘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倘或九边重镇重蹈庚戌虏变之覆辙,先生难道要朕对世宗说一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么?”
皇帝的指控严重非常,一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其言下之意,便是将申时行斥作为世宗之严嵩、权逆如张居正。
申时行沉默微顷,最终只得朝皇帝施行一礼,喏喏以应。
申时行这一应,他身后的许国与王锡爵自是更无异议,只是对万历帝交口称赞,颂扬大明武德丰沛。
万历帝颜色稍缓,少顷又道,
“先生既说起私军,朕又想起一事,前几日兵部上了奏疏,说武弁属世职,须存留管事加纳者,应严加考核,若果有勇略,则依其功劳分别叙用,不堪者应革回籍。”
“朕细审其奏,以为兵部分列二款者甚好,请先生复谕其部,朕欲清武弁之滥,从今以后,非系世职武举,不许领敕行事,或朦胧推升咨用。”
申时行回道,
“吏部近有题奉,今岁乃国家六年一次考察之典,依明例,四品以上官员俱应自陈不职乞赐罢黜以清政本事。”
“皇上若意欲裁革武弁,不如当此记吏之时、朝廷行法之际,计其功能而去留之也。”
万历帝道,
“先生此议甚好,朕前日见辛自修奏言,京官考察关系重大,倘或惟凭台谏铨曹,访单为据,则往往不免,毁誉出于爱憎,是非半自讹传,中伤念多,为国念少,以致彼此抵牾公私。”
申时行回道,
“考察事宜自当虚心秉公,皇上可明旨示下,令都察院务必矢心无私,鉴别必求根据,留意必及孤立,然后党同伐异之风自可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