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回道,
“是,皇上所言,乃万历四年事也。”
万历帝沉默许久,方才平静清穆地道,
“逝者如斯,人生朝露,终成千古,朕记得万历十一年时,张四维归乡服丧,特辞朝廷于文华殿,劝朕以法祖、孝亲、讲学、勤政、清心、寡欲、惜财、爱民,日慎一日,保终如始。”
万历帝说到此处,嘴唇翕动,似有方寸万重沾染在口边,渐渐揿没下去,
“——先生请拟敕旨,重修《大明会典书成,总裁等官例当加恩。”
申时行却回道,
“臣等万不敢当。”
万历帝道,
“先生何必推辞?”
申时行道,
“臣等备员辅弼,受恩深厚,此铅椠编摩之力,皆出于文学侍从之臣。”
“臣等不过总其纲维,稍加润色,若欲分功于史局,称绩于纶扉,则阁臣之职业谓何?人臣之分义安存?故而不敢当也。”
许国亦道,
“《大明会典告成,所有副总裁、纂修诸臣,具各效有勤劳,相应叙录,望皇上俯察下情,停止此等恩命,朝廷之宠数不为滥施,而臣等之愚忠亦获少慰矣。”
万历帝颜色稍缓,
“《会典书成,卿等总其纲维,劳续可嘉,理应叙录效劳诸臣以彰激励事。”
在万历帝的一再要求下,申时行只得回道,
“臣等看得,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沈鲤、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朱赓、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王弘诲,先充副总裁,久效勤劳,所当优叙。”
“另有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张位、于慎行、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徐显卿,后充副总裁,绩效勤劳,所当并叙。”
“其纂修官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读赵用贤等,具分曹编辑,各效勤劳,所当分别陆叙。”
万历帝赞同道,
“甚好,便请先生定拟次第,敕下吏部遵行,至于进呈《会典之处……”
万历帝顿了一顿,仍然依例回道,
“着于皇极殿呈进罢。”
申时行一一应下,又听万历帝吩咐道,
“呈书典仪,还是理当以简朴庄重为主,切莫太过铺张。”
“朕记得前岁大旱时,朝中有议论,要朕分遣大臣去往天下名山大川祈雨,唯独沈鲤劝谏朕说,使臣往来滋扰地方,恐重困民,最终朕只得自己徒步步行二十余里去南郊祭祷。”
万历帝淡笑道,
“沈鲤这个礼部尚书,倒比宋?这个户部尚书还要关心国家的钱袋子呢。”
申时行躬身回道,
“沈鲤公忠体国,臣此前方听得沈鲤说起,理财之法,在于开源节流,盖天地生财止有此数,不思所以生之,则思所以节之。”
万历帝微笑道,
“老生常谈之语,先生何必借沈鲤之口言此?”
申时行回道,
“去岁水田之说未行,臣深感不安。”
万历帝道,
“物议沸腾,朕不得不罢治水田。”
王锡爵开口道,
“皇上明鉴,臣惟天下之事,有害在一时、而利在百世者,始若不便于民、而终则大为民利者,凡民可与乐成,不可与虑始,惟在较其利害之轻重而致行之,则今垦田之说是也。”
“今国家岁费无涯,既不能节,而户口逃亡日众,田地荒芜日多,民无余财,地有余利,故莫若兴地之利,以助民之财,此则徐贞明之初意也。”
“譬如富民之家,苟有尺寸之地,亦必使种蔬树果,以资日用之需,况于畿辅之区,荒闻弥望,而顾弃之不耕,废之不用,徒使势力之家占为己有,而不佐公家之急,利不在国,又不在民,岂不深可惜哉?”
“但近水之处,欲建堤岸,欲疏河渠,则必少用民力耳,而水利、田土,皆州县有司之事。”
“《大明律中固有条文:‘荒芜田地有罪,失时不修堤防有罪’,今以荒芜不修,谓之便民,以垦田兴利,谓之害民,不亦左乎?”
万历帝闭口以舌抵龈,沉默有顷,方犹疑着回道,
“前开水田,人情甚称不便,既百姓不愿,不该强行。”
许国回道,
“人情为说者,其故有二:北方之民,游惰好闻,惮于力作,水田则有耕耨之劳,胼胝之苦,不便一也。”
“贵势有力之家,侵占甚多,不待耕作而坐收其利,若开垦成田,必归民间,必隶有司,使坐失已成之业,不便二也。”
“然以国家大计较之,则不便者小而便者大矣,臣查得本朝故事,昔成化中议开通惠河,京师讹言,遂命停止,嘉靖初,始复开成之,至今为利。”
“臣以为,水田之举,但宜斟酌地势,体察人情,其不堪之处,不必尽开,其见种黍麦之田,不必改作,应用夫役,官为雇募。”
“譬如去岁御史王之栋所言,滹沱等河难以疏治,便暂行停罢,要在不拂民情,不失地利,乃为谋国之长策。”
万历帝犹豫了一会儿,复看向申时行道,
“朕此前见先生疏言安民之要,不知先生对此有何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