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正则侧头笑道,
“那可多!你想啊,咱们知县老爷一年的官俸,到手才十二石米和二十七两五钱银子。”
“一家老小的吃喝用度,和官场上的人情往来都要从这么一点儿官俸里出,这怎么可能够用呢?当然是需要咱爹这样的衙吏帮忙敛财才能勉强周济一二了。”
佟正钊问道,
“可既然咱们大明的所有县官都只有这点儿微薄俸禄,那倘或所有的县官都清廉俭持,那官老爷们不就不用为了人情交际而四处敛财了吗?”
佟正则“嗐”了一声,道,
“知县老爷又不是只能和同级别的知县老爷交际,就算咱们万年县和长安县的县衙上下全部廉洁奉公,咱们知县老爷也还是要花钱、花心思地去打点上官。”
“而且罢,这打点上官倒不是全然为了升迁,要是旁人都打点,唯独咱们知县老爷不打点,上边人难免会以为咱们知县老爷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到时候朝咱们县扔一双小鞋,你说咱们知县老爷是穿还是不穿呐?”
“比如这回北方大旱,朝廷拨下来的赈济粮本来就不够分发,如果府里就是扣着不给咱们县里,硬是说别的县灾情比咱们县严重,你说咱们知县老爷能申辩甚么吗?”
“就算申辩了,你说朝廷会听咱们知县老爷的解释吗?就算朝廷听了,皇帝也信了,也难免会有人说咱们知县老爷自私自利、不顾大局,这么算下来,在人情上花费的这点儿银子倒也不算太亏。”
佟正钊又疑惑道,
“那咱们知县老爷都要巴结哪些上官呢?”
佟正则把手上的柴禾往灶台里一塞,站起来往已经烧热的锅里浇油,
“多得数不完啊!比如每次外察,按祖制,咱们大明所有县城的知县老爷都要进京朝觐。”
“二哥你想啊,天下的县官这么多,皇帝怎么可能一个个地把甚么人在哪个县当官记得清清楚楚?到头来还不是要靠负责外察的京官来裁夺县官的优劣好坏?”
“所以啊,每逢进京朝觐,各地县官都要想方设法地搜罗金银财宝进奉京官,那这笔银子,还不是要从县里的百姓身上出吗?”
佟正钊问道,
“那知县老爷去一次京城,咱们县里的百姓一般要出多少银子?”
佟正则拿起筷子,把馍片的切面两面蘸上事先备在碗里的盐水,再一片片地放入锅中正烧得起泡的热油里,
“按照咱们县之前的惯例,大概是三年中科派里甲一里一两,统共能收上来二百四十两,有时还要佥派轿夫、吹手和民壮这些徭役。”
“同时,为保证进京用度,还要向里甲提前征收纸、笔、墨、米、鲞肉、拜帖等物,一般光这一项,就可以征收三十四、五石的米粮,一百四五十斤的鲞肉,其余笔、墨、拜帖等物能收上千八百样。”
“知县老爷临行前,各里甲还要向县官馈送礼物,另外还有造朝觐册用的造册银、跟随皂吏用的工食银,都得从县里的百姓身上出。”
“要没咱爹勤勤恳恳地替历任知县老爷收钱征粮,别的不提,单外察朝觐这一样,就得让咱们知县老爷狠狠地脱一层皮!”
佟正钊在一股因热油煎食而散发出的袅袅白烟中瞪大了眼,
“还有别的?”
佟正则拿筷子拨弄着油锅里的炸馍片儿道,
“再比如,每回县衙遇到布政使司的分守道,或是按察使司的分巡道去下属州县出巡查盘之时,都要向这些官员的吏书馈赠吏书银。”
“这些钱也都自里甲,多则要送十一、二两,少则也要送五、六两,且这吏书银由来已久,人人皆馈,俨然已成风气,一般知县老爷新官上任,都是入乡随俗,不敢怠慢。”
佟正钊叹道,
“我猜这些吏书收了银子,也不敢一人独吞,或许这上官也需要下属时常贿银才能维持人情往来的基本开支。”
佟正则笑道,
“这倒不然,上官若须贿银交际,直接发帖命令下属县官从县中筹措便是,甚至连送银上门都是指挥底下人去送。”
“这一项不定花销在县衙中还有一个特别的称谓,叫作‘无碍官银’,一般都是府官出面送给举人、进士和岁贡生的人情,每到科举之年,府衙还要为生员提供科举路费和酒席银,这些也都是从里甲出。”
“还有每逢年节,县衙都须得向府里馈送礼物,这年节礼不但要送,还要送得面面俱到,连府衙里的吏书都必须色色齐全。”
“咱们县上任知县老爷年前辞了官,这年节礼还是咱爹在一手打理,要是有哪个节日没送,笃定一整个县衙都要跟着被穿小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