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益孙手中转动的扳指顿了顿,他忽然就想起了他成亲的那天晚上,锣鼓喧天,红烛高照,杜铭玉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说了,从我与福俱,嫌我与祸会,你还记得吗?”
……
王益孙手中的扳指又转动起来:“毕竟夫妻一场……”
“那是。”季子训笑了,“那么王先生带我们去吧。”
杜铭玉倚在门前的躺椅中,望着窗外发呆。
季子训推门进来,她回头,苦笑了一下。
“这一趟,已经快十年了呢。”季子训坐到杜铭玉身边,说。
“是啊,”她扶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上一次在人世间呆这么久,好像还是几百年前。”
“那一次我没记错的话,你呆了三十年。”
“三十年呢。”杜铭玉转过头,看向他,“那时,你也是刚来人间吧,真快,转眼你也成老妖精了。”
“嗯。”季子训在窗台边放下一个天青色玉制香炉,揭开盖子,里面已经叠了厚厚一层灰。
接着,季子训又抽出两根象牙香筷,开始轻轻搅动香炉中的香灰,这叫理灰。
理灰是篆香的第一步,用香筷将香炉翻松,去除灰内的空气和大块杂质,接着再将香灰从四周到中间初步理平。
“没想到,一千年后,我又走到了这一步。”半晌,杜铭玉叹了口气。
“既然已经怀孕了,为什么不就用新的身体呢?再来一次,未必是坏事。”季子训道。
杜铭玉望向窗外,再来一次么?
她想起来一千七百年前,那时她还叫杜香兰,她以半仙之躯下嫁给那个叫张傅的少年,世人只道二人情投意合,后来张传却另取他人。
当时的她,也是怀了孕。
对她们隐仙一门,怀孕并不是一个孕育新生命的过程,而是一种长生的方式,与其说她们怀的是一个孩子,不如说怀的是一具肉体,一具为自己准备的肉体。
她们会老,会死,但可以通过怀孕,将意识转移到新生儿身上,获得新的身体,但同时,也将斩断以往的所有情爱,从一个小孩再次慢慢成长为人。
那一次,她选择了重新开始,成为了杜铭玉。
一千七百年后,她竟然再次栽在了一个男人身上,犯了和一千七百年前同样的错误。
而这一次,她决意选择一条与之前不同的路,不是重生,是报仇,因此她不愿以腹中胎儿的躯体重生。
只是,腹中的胎儿日渐成形,她不愿重生,胎儿虽然无法分娩,但日积月累竟也有了意识,如果再不做了断,最终不是她的意识被胎儿吞噬,就是她的精气被胎儿耗尽,而那胎儿便成为另一个杜铭玉活下去。
这是她万万不允许的。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与其说这是自己的一部分,不如说这是另一个自己,一个生于自己的意识,长于自己的身体的自己。
“对不起。”她轻声叹息。
这边,季子训拿起香尘,沿着香炉边缘轻扫,将浮在香炉边缘的香灰轻轻扫进香炉内。
这一步,叫清炉。
接下来,他又拿起一柄玉制香榻,一点一点将炉中的香灰压实。
他动作很轻,从香炉中间到边缘,细细的压着香灰,神情专注。
这一步,叫压香灰。
完成后,他抬起头,从随身携带的包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又取出一柄兰花形状的香篆。
“我记得你喜欢兰花,给你篆一朵兰花吧。”
杜铭玉点头表示应允,她看着季子训专注篆香的侧影,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止,那么沉静。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杜铭玉突然开口,“我记得,你那会儿到人世,看什么都新奇,也颇喜欢玩乐,给皇帝拌过鬼,也给将军施展过幻术,还给屈死的少女出头,总喜欢笑,跟阳光里走出来的似的。”
季子训用一柄细小的银制香勺取出香粉,一点一点铺在香篆上,勾填出兰花的形状。
他仿佛入了神,没有回答。
杜铭玉仿佛也没有等他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后来就好像不一样了,”杜铭玉看着季子训,嘴角挂着笑,眼神却是幽长而哀伤,“也总在笑,可是怎么就让人感觉那么远呢?”
“有吗?”季子训已经篆好了香,他点燃香,一缕轻烟袅袅升起。
“你的事也快办完了吧?”沉默了一会儿,杜铭玉问,她的声音已经有些疲倦,很轻,很慢,似乎快要入睡。
“快了。”季子训看着杜铭玉,眼神却飘向了很远,“莲花,快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