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起先不太懂,但慢慢地,竟也能和他对上话。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他说,她听。
他会和她说,村里的某某小孩又欺负他了,家里又快没米了,父亲大约昨天又是心情不好了,塔桑家的羊总是半夜叫个不停……
她总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眼神温柔。
后来,他大一点了,渐渐明白了女人身上的伤痕意味着什么,看懂了女人眼中的迷茫与空洞,也知道了父亲为什么将她关在这里。
他开始憎恨自己的父亲。
夜里,他会偷偷到父亲卧室门口听里面父亲兴奋的笑声,女子仿佛被堵住嘴的沉闷的叫声,以及低低的啜泣声。
他第一次觉得,这种人,为什么不去死呢?
当父亲再次打他的时候,他会迎着父亲的目光,眼中全是怨憎与愤怒。苏全大概也意识到了儿子的变化,他会更加愤怒,一边打一边骂:“你瞪什么!翅膀硬了?!”
但不论他骂得再狠,打得再狠,苏乃依然倔强地昂着头,死死地盯着他,有时候被盯着,他甚至自己都会感到一阵心慌。
但很快,这种心慌就被落在苏乃身上的暴雨般的拳头化解:“我让你瞪!我让你瞪!”
苏乃一日日长大,他开始给村里人帮工赚钱,苏全却一日日老去,他能接到的活越来越少,喝酒的时间却越来越多。他不认为自己老了,他才五十六,他还有力气,于是他开始变本加厉地折磨被囚禁的玉女。当她越痛苦,他便越满足。
苏乃见到玉女的机会越来越少,他开始思念她。
每当回家看见头发花白的父亲抱着酒瓶斜倚在门口,苏乃便会厌恶地别过头,心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个人不在就好了。
这个念头自第一次产生,便在他的心里扎了根,二十年来,父亲的打骂他从不还手,但这个念头却没有一日停歇。
那日,他回家,却见玉女站在门口,看着他,眼中含着泪,脸上却带着笑。
他低下头,脸微微有些红,即便是面对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女人,他依然会感到腼腆。他很好奇,玉女是怎么解开铁链出来的,却没有多问。
玉女见到他,一改以往的沉默羞赧,走到他面前,抱住了他。
苏乃愣住了,他感到自己浑身血液仿佛凝固,只有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玉女说:“苏乃,我们走吧。”
“你,你说什么?“苏乃有些结巴了。
“你不要杀你的父亲,我也不一个人离开,我们一起走,到山林里面去,好吗?“
苏乃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浑身都在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玉女松开手,抚摸着他的面庞,一滴泪落了下来:“我不希望你变成你的父亲,我也不希望你死。”
“我,我不是他。“苏乃结巴着说。
“可是你也会把我关起来……“玉女惨然一笑。
“不,我不会。”苏乃连忙说。
“真的吗?“玉女摇摇头,笑了。
“你们在干什么!“院门口传来一声怒吼,苏乃刚回头,火辣辣的巴掌便落在了他脸上。
苏全怒火中烧,不由分说地推开苏乃,一把抓住玉女的头发就将她往屋里拖。
玉女吃痛,挣扎着却掰苏全的手,却无济于事,只能被他拖着进了屋。
苏乃此时也回过神来,一跃而上,向着自己的父亲扑去。
随后发生的事情,玉女和苏乃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一片混乱,拳脚相加,再回过神来,玉女手中已经拿了一把剪刀,还带着血。
那是她挣扎间从柜子上摸到的,而此时苏全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已然没了呼吸。
她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剪子,然后惊叫了一声,扔掉剪子,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苏乃也愣住了,片刻后,他爬到玉女身边,将她揽入怀中。
“是我杀了他。”玉女抽泣着。
“不是你,是我,“苏乃拉下她的手臂,迫使她抬起头来,然后捡起剪刀,对着苏全的心脏狠狠扎了下去,“你看,杀他的不是你,是我,是我杀了他。”
玉女愣住了。
记忆在她眼中模糊交叠,是自己杀了苏乃的父亲,还是苏乃杀了他的父亲?
事情原本的样子,她也不知道了。
但是苏乃的父亲死了,她费尽心机,引香为引,想给彼此一次重生的机会,苏乃的父亲却还是死了。
难道真如季子训所说,冥冥之中,各有天命,很多时候回到过去,以为自己能改变,却是什么也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