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察觉到自己对她感情的变化,可从未细想过原因,只是囫囵将之理解为偿恩与保护欲,毕竟师父让她照拂自己,倘若自己对她产生那样的感情则太过大逆不道,但梦里的她问自己为什么不愿娶她时自己却犹豫了,为什么要犹豫?
他又看向那双手,开始思索为什么会这样,目光上移,梦里乃至记忆里都熟悉万分的身影出现在那,吓了一大跳,后退半步,讶道:“阿靖,你怎么来了?”
清晨风凉,白露未晞,雨师妾立在篱后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除却并未着一身嫁衣,与梦中别无二致,周涣刚对她做了那种梦,不免心虚,道:“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望着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想上前查探,孰料对方后退一步,只能作罢,垂着双袖:“我一向此时起身,倒是你,脸有些红,可是受寒了?”
“我……我没事!不用请大夫,自己一个人就能好!倒是你、你呢,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他心想请大夫不知道诊成什么样,立马拒绝。
“无事便不能找你?”她些微偏头质问,眼眸现出几分狐疑之色,总觉得这小子有点奇怪。
周涣自知说错了话,道歉时险些咬着舌头:“对不起,当、当然可以……”
雨师妾便笑了:“有事商榷,不请我进屋坐坐吗?”
……今天可真是诸事不如意,唯恐她多疑,周涣连忙请进。
跨过门槛,屋内装潢干净整洁,唯一的美中不足的是四周此起彼伏的鼾声,一响一静极有存在感,雨师妾往屏风后瞧了眼,问:“昨夜如何?”
周涣紧张地啊了一声,她道:“八宝打呼噜,你昨夜睡得如何?”
原来问这个,周涣左顾右盼:“……还行吧。”
他有些反常,但雨师妾不喜过多干涉他人生活,只觉得他既然成年了自然懂得分寸,便不多问,聊了几句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道:“我做了个梦。”
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周涣为她沏茶,她畏寒喜饮茶,搁置一夜后的茶水冰凉不宜下饮,于是选择张开手掌灵力徐徐温水,瓷壁倒映着湛紫的光,听她讲述。
所幸没有荒唐到心意相通共赴同一场梦,雨师妾梦到的是片大泽,到处是大雪,林寒涧肃,滴水成冰,黑压压的穹庐压顶,不见天日,巨海在这样的压迫下海面呈现出一种浓郁墨色,仿佛从子夜窃来。海浪森森,拍打白沙,四周荒芜贫瘠,阴森压抑,比起大泽,更像是某块被天人遗弃的海域。
“清冷渊。”
周涣比她先说出这个名字。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已经知道清冷渊是什么地方。而清冷渊对雨师妾太过沉重,她低下头。
“阿靖。”
她应声抬眸,面前推来一樽茶,在秋日里蒸腾着白茫水汽,雾气后是温和明俊的一张脸,对她说:“事后我们去清冷渊吧。”
他没有松手,茶叶在杯中沉浮,手心握着杯盏,手背外却是他的手掌,裹住那双手。她张了张口,想问为什么,欲言又止。他一眼窥破心思,笑道:“总该知道为什么。”
当年六界以九重天重法重文,她是天女之女,天帝外戚,犯错之后,众神仙请愿以儆效尤,最后罚之天刑台受天火极刑挫骨扬灰,是天帝力排众议作保,这才免致灰飞烟灭,于清冷渊囚禁千年。可在此之后,整件事成为九重天的禁令,天帝下令不得提及半字,而她每要回想往事更是受阻。
当年犯了什么罪,不知道,因什么犯罪,不记得,只有千年囚禁岁月作为那段记忆中唯一染色的痕迹被记起,然后用作偿恩的理由。不该如此。
若要结束一段旧事,该有个了结的理由,在哪里受了苦楚要在哪里问明白,问不出,那便主动破解。是是非非,错综复杂,或许背后牵扯太多利益,但终归要问个水落石出。他们是为自己而活,不是某族某人某事的附庸,人生在世,要明明白白活着。
“阿靖。”
随着这声呼唤,他笃定地看着她,手心有些湿热。他想起刚才的梦,想起梦里的她,他想娶她吗,或者换个浅显直白的话,他喜欢她吗?答案是……
“我许诺不了什么……”面前这双眼与梦里的逐渐重合,同样是墨色的海,同样只倒映着自己的影,目不转睛,黑白分明,四目相对下,他听见自己半哑的声音,“我应不下山盟海誓,无法举重若轻说出从今往后你由我护着的煽情话,甚至在你受这些时我还没出世……但,现在我在。”她惊讶地睁大了眸子,夹杂错愕,颤抖了一下,他却像得到莫大勇气,握得更紧,不让她逃离,一字一顿道:“不论是作为同伴还是其他身份,我在这,在你身边,不论何时回头,我都不会离开。”
双目折射出太多炽热,犹如夏日盛阳,走在树下时,由树枝割碎的阳光会落进眼眸,在这个微凉的秋季,这双眼太过灼亮与滚烫,亦如那双手,但再炽热,他们都不曾分开。
她迎上那双笃定而温厚的目光,嗯了一声,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