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太阳出来了,河上的大雾果真消散得无影无踪。
官船继续前行,过瓜州,横渡长江,入谏壁里进大运河,遥望重重山峦相隔的金陵。
贺拔惎对着光王又是一通感慨,“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扬州错过了,这十里秦淮又错过了,真是可惜啦!”
船到锡山码头,船头小穆告诉贺拔惎和光王官船要在这停泊一夜,来日正午返航。
那两个人像即将出笼的鸟儿似的,不听小穆多说,挽起他的手连拉带拽地向外就走,“我们进城,为光王践行,这个总可以了吧?”
三人经西城关试泉门外的吊桥入城,城池不大,方方正正的像个千年灵龟,运河穿城而过,密布的河道湾岔像龟背上纵横的甲纹。
耳边听得渡口码头的喧哗鼎沸,鼻息闻到的随风漫巷的鱼腥和谷香,水给了无锡灵气和繁华,商船、民船成排,桅杆、跳板无数。
沿河走到黄埠墩,堤岸两旁以米行为主,前寻望见一家三开间四进的三层木结构酒楼,似鹤立鸡群傲然独立,半空中酒旗摇曳,楼上是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来到楼下,贺拔惎仰头念道:“大观楼,就是这家了。”
进了楼来,看这儿的生意蛮兴隆的,早有伙计上来招呼着,这伙计长得是尖嘴猴腮,一脸的奸猾之相,白毛巾搭肩,手里提着一把大茶壶。
三个人从一楼宛然而上,被引向二楼雅间,这阔绰大气的楼梯和摆满花瓶、鱼缸婉转迂回的过道里,充斥着花枝招展、艳丽妖媚的女子,雪臂团扇以尽搔首弄姿之能事,朱唇皓齿满是娇呻浪吟的撩骚。
从经过的房间里传出了琴声莺调,谑浪笑敖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隔壁里更是嚣张,门扇大开,三个纨绔青年拥着五六个艳妓,左搂右抱,毛手毛脚,忙得是不亦乐乎。
雅间里坐定,看窗外是苍苍茫茫、碧荷连天的上湖,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更显得广袤无垠、烟波浩渺了。
“几位爷,用点什么呀?”店伙计是满脸谄媚地笑。
贺拔惎一付老江湖的样子,全不在乎地说道:“有什么好的你就上,但是要有特色,你们这儿什么最有特色呀?”
“馒头。”
贺拔惎一脸诧异地望着伙计,卡巴着眼睛不解地问:“馒头?别的地方都是煎炒烹炸闷溜熬炖,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你这儿怎么是主食馒头呢?这馒头除了填饱肚子,还能有什么出奇之处呀?”
那伙计是一脸的坏笑,挤眉弄眼地解释着,“爷,您想必不是我们无锡人吧,这长江两岸,浙东浙西,谁不知道我们家的馒头最出名了,我们这儿有白馒头和粉馒头之分,看您中意哪个啦。”
贺拔惎毕竟是欢场老客,听他拿腔拿调的言语,再看他那坏样,已是心领神会了。
“我们这白馒头湿滑滑是上等的精粉,经俏厨娘手纤纤儿几番搓揉,上屉蒸得;那粉馒头更是别致,滑柔酥软白如雪,高挺山陵圆如月。可哺幼儿之啼饿,可解饥汉之焦渴,回味无穷啊。”
贺拔惎嘻嘻地笑道:“只管上来,先来三个尝尝,若有能弹只小曲的,那是最好。”
不多时,三个佳丽姗姗而来,穿插坐在桌旁,其中一个手扶琵琶娓娓唱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光王闻听惊喜道:“《金缕衣》!有年头没听到这支曲子啦。这曲子,我杜娘娘唱得最好。”
另两个美妓玉手箸菜,嗲声劝酒,眉目传情,投怀送抱,三人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恰似天上人间飘飘欲仙。
正打情骂俏之时从雅间外传来哭诉谩骂之声,“臭丫头,大爷是来大观楼找乐的,为我郑兄弟明年进士高中举杯相祝呢。你这也不让碰,那儿也不让摸,坏了大爷的兴致。你以为你是圣女呀?今天我就要霸王硬上弓,看你从不从!”
接着是那伙计的大声劝导说:“芙蓉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跳下去什么都没了。这位是前任浙西观察使、镇海节度使、浙帅卢商的三公子。你从了他就过上好日子了,别人想贴还贴不上呢。快,下来,给卢公子赔不是。”
光王、贺拔惎、小穆闻声涌出,见一个少女哭得似个泪人,抱着廊柱做预坠之势。
贺拔惎看不过去,借着酒劲大声怒吼道:“尔等都是些什么货色?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逼良为娼!自管仲设立内闾以来,酒楼欢场一买一卖皆是两情相悦的事,怎能由着你们胡来!管子曾言‘国之四维,礼义廉耻’。孔圣人也说‘行己有耻,君子不器’。你还是浙帅的公子,更应该知道自尊、自爱吧。”
那胖乎乎的三公子黄牙一呲,呸了一声,“谁的大袴没系好,把你给露出来了,你个穷酸,还之乎者也地瞎叫唤。你知道我们都是谁吗?站好了,扶着点,别吓得一溜跟头坠下楼去。”
三公子一指身旁的文静俊朗的儒生,“这位是监察御史郑亚的公子,郑畋。”
又指着方脸端正的高傲公子,趾高气扬地说,“这位李烨公子虽然昨日刚到,在浙西府中是个新人,可论起出身门庭极其高贵,他的父亲是曾三镇浙西、当朝宰相李德裕。”
说完他颠着脚轻视地看着对方。经他这么一说,确实大出人们的意外,三个人一时语塞。
那三公子并没有就此打住,还是不依不饶地张狂着,他背过身去冲着姑娘吓唬道:“别看我父亲进京作刑部侍郎了,可虎威犹在。不光是这酒楼,整个浙西,乃至大唐天下,大爷我啐口吐沫,你们都得像拾块宝贝似的供起来,我让他向东,他不敢往西。臭丫头,今天晚上大爷我就受用了你,若是不从,我把你灭了,让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姑娘倒是刚强,杏眼圆睁,“我说了只卖艺不卖身,你仗势欺人,流氓!”
“你说谁是流氓?臭丫头,给脸不要脸,你不是要跳楼保住贞节吗?好,大爷我成全你。”这无赖扑上去就要推姑娘下去。
“住手,混帐东西,还有没有王法?小小的浙帅公子,竟敢行凶杀人,目无法纪,大唐的基业全毁在你们这些腐败人渣手里。”光王此时早已是义愤填膺,无所顾忌地喝令道。
三胖子撤回两只小短胳膊,转回身气急败坏地说:“诶呀,又跳出个大傻子,你呱呱地瞎叫什么,今天算你们走运,只我们三个人微服出来,要是往常,你们现在早就满地找牙了。”
他上前用手指着光王的鼻子,有恃无恐地叫嚣道,“你们光会耍嘴皮子啊,我就是仗势欺人了,我就是逼良为娼了,我就是行凶杀人了。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你还敢打本大爷不成。打呀!打呀!打!”
他呀字还没出口,脑后抡来一个花瓶砸得结结实实,头顶鲜血当即喷出,沿脸颊流了一脖子,三胖子哼了一声,瘫软倒地昏了过去。
“打人啦,快来人啊!”尖嘴猴腮的伙计在惊愕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喊人,可也只叫出了一句,光王一脚把他顺楼梯踹下楼去,四仰八叉地趴在楼梯口没了动静。
“闯祸了,快走!”贺拔惎意识到严重性当即大喊道,一马当先带着小穆冲下楼去。
光王也随后跑了几步,又猛回身,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另两个公子哥,吓得他们胆怯地后退。
王爷一把扯起那芙蓉姑娘,不容置疑地喊道:“快跟我走!”
三个好汉带着姑娘穿街走巷狂奔了一阵,见并无尾随才放慢了脚步。
贺拔惎见后面上来的王爷还带来了那姑娘,眉头紧锁,提心吊胆地悄声问:“我的爷,你怎么还把她带出来了?《开元律》里明确规定相争为斗,相击为殴,轻者杖笞,重则徒罪劳役;可你把她带出来可就是强盗之罪了,抢劫挟带伤人者是要绞刑的呀。”
光王凛然地说:“难道要她落入虎口,寻了短见吗?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拿些钱来。”
他和气地问那姑娘,“姑娘,你家住在哪里呀?”
那芙蓉姑娘充满感激地回答:“我很小就被拐卖到无锡来了,记得老家在新吴百丈山。”
“百丈山?这么巧!你能自己回去吗?”光王不放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