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云岚那天在电话最后说,不要只看到表象。
比如对你自己,不要只看到从零开始,其实你也有你的优势。学艺术的人直觉更敏锐,感性与理性同样重要。
她还说,做前台也有一项好处,这一栋大厦里多少人,每天都从你面前经过至少一次,你能看到很多东西。就像你平时的“速写”,迅速抓住特征,训练概括能力。做管理者,说到底就是要会识人、用人。
何唯以前一直是闷头做事,没事就埋头看书,不想惹人注意。她还压制关于绘画和雕塑的一切,像是把一头桀骜的兽关进笼子里,其实就是跟自己较劲。
其实她不愿抬头,还有个原因。
自从“擦枪”事件后,她潜意识里尽力回避那个人,虽然几乎每天都看到关于他的报告,但文字是一回事,活生生的人,又是另一回事。
何唯知道,这是一种微妙的女性心态在作祟。她要克服,她不是一般女人,是女战士。
她甚至还想,与其让人大费周章去调查,不如用她的眼睛去观察……或许更快得出结果也不一定。他又是个什么外星怪物不成?不也是个由206块骨头、639块肌肉组成的普通人类?
当然照他的折腾法,可能也少了几样。
直觉的确是个奇妙的东西。
这一天,何唯正见缝插针地看书,某根神经敏锐一跳,她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大门,背后阳光大盛,此人大步流星,视线也大剌剌扫过来。
四道目光就在空中对撞。
无声胜有声,连头发丝都有一种起了静电的感觉。
何唯的目光很坚定,也还算平静。
那人有些惊讶,像是没想到会“对上眼”,但因为流氓属性,不仅恢复自若,还多了些调戏的意味。
何唯不由想到那日情形,掌心似乎再次感受到表皮下的血液奔流,耳边回荡着滚烫浑浊的气息,以及那句粗俗的“上了你”……
待她收回视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脸颊有些升温。她忍着没用手摸,谁知那人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她还意识到,这个人最近出现得有点频繁。
当然是相对而言。
就算装样子,他也装不出兢兢业业的表象,整个人行踪不定,有时候甚至昼伏夜出。徐经理跟她吃饭时透露过一句,女同事私下热衷给这位神秘的新老板起外号,起了很多,其中一个比较清新独特,小古猫。
何唯不解。徐经理带了些羞涩解释道:“据说是猫科动物和犬科动物的共同祖先,就是说他既像狼又像豹子狮子的意思,不过已经灭绝了,只有化石。”
何唯心说,灭的好。
还是很不解气,她补了句:“老鼠也是昼伏夜出。”
徐经理乐得勺子拿不稳。
那天午后,何唯在手机上搜“小古猫”,在百科里看到一行字:“外形很像黄鼠狼。”她在前台一阵偷笑,低着头、肩膀一抖一抖,引起那位威猛保安的注意,偷瞄了好几次。何唯真的是好久没这么痛快笑过了。
***
与周熠同频率出现的,还有一些陌生面孔,虽然都是西装革履手拎公文包,高级打工仔形象,但与瑞和员工气场有着本质不同。
很快就传出裁员风声。
还说那伙人是“职场屠夫”。
炸高炉不是孤立事件,必然会带来连锁反应。别的地方有过先例,简直是一地狼藉,后遗症频发,对于治污去产能,反倒被点评为“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至于瑞和这一次,熟悉情况的人都认为,是赤~裸裸的“假公济私”。张董就直言,周熠是抱孩子跳井,损人不利己。
田云岚则分析,他是要“去钢铁化”。
何唯还隐约觉得,妈妈对此并不是特别抵触。
随着对瑞和事务越来越多的接触,再回忆往日家里听到的只言片语、简短争执,她发现,对于企业的未来出路,父母的观点有很大分歧。
何唯意识到,在前方等待自己的,不是对与错,是与非,而是一道又一道的选择题。问题是,她有这个能力吗?
因为心里有事,直觉也暂时歇工。
所以这一天下午,一伙人大咧咧走进来时,何唯起先并未留意。
倒是保安大步迎上前去,这一伙十来个人,穿着蓝色工人装,有几个穿着厚外套,都是五大三粗,衣服鼓鼓囊囊,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保安警惕性很高,右手按在对讲机上,左手按着后腰,那里别了一根警用电击棍。
这伙人七嘴八舌,大声小气。一个喊:“我们要见姓周的,让他出来!”
另一个说:“我们找何董事长。”
保安问:“预约过了吗?”
“预约个屁!老子工作都没了,还管他什么娘的规矩?”
又有人说:“何天奎不在,让他老婆出来也行。”
有人低声道,“他老婆也好久没来了,指不定跟哪个野男人跑了。”
所有人都嘿嘿笑,轻佻中带了几分下流。
保安回头,对上何唯的视线,她已经站起来了,看样子还要过来,他不露声色地摇下头,这时候暴露身份恐怕不太明智。他还想做个打电话的手势,却瞥见人群中有一个衣摆下发亮,像是一根钢管。
又有人嘀咕:“我怎么听说老何的闺女也……”
保安一心多用,左手已经暗暗抽出家伙。
好在这伙人每个都有表现欲,那声嘀咕被一个更大的嗓门盖过:“我们是来讨说法的,不管现在谁说了算,让他下来,不然我们就打上去!”
一个镇定的女声回答道:“已经打过电话了,请各位稍等。”
众人循声望去,前台只有一人,俏生生站立,毫无惧色。
更反衬出这一伙乌合之众的不堪。
这伙人一愣,随即又吵嚷开,有人吹口哨,有人直勾勾盯着前台那位,啧啧说:“这小妞新来的?选美选上来的吧,这帮坐办公室的太他妈会享受。”
有人挑衅:“打电话不会是通知人赶紧跑吧,你们都是一伙的。”
有一个不知是缺心眼,还是嫌事态不够大,抡起家伙挥向门口一只巨大的青花瓷瓶,应声而碎,瓷片飞溅。
这一下像是触发机关,大厅顿时陷入混乱。
人瞬间多出不少,有从楼上下来的,也有从外面进来的。一时间脚步声,呵斥声,骂咧声,推推搡搡,乱成一锅粥。
有人尖叫,“要出人命了。”
有人起哄:“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别想好。”
一个低沉男声紧张道:“你受伤了。”
一个女声低回:“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