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竹屋里点起灯再说!韩松子想着,身子已走出竹屋,他从石围里取出两只瓦婉来,趁着月光,把陶罐里的豆脂分置于两只碗里,然后放上灯芯,掏出怀里的火镰,点着火绒,很快两只油灯就燃起了来。
一只油灯被他放在屋外的竹桌上,另一只他端进第二间竹屋,两只油灯的灯芯被他拨弄之后,都发出明亮的光来。
竹屋前的柴火堆里还有些未熄灭的火头,他正准备取些松木枝叶,把它提前准备妥当。蔡壁轻轻推开竹门,走了出来,她揉两下眼睛,似乎还有些惺忪。看着忙碌的松子,她小声地问道:
“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呢?准备什么柴火!这都快半夜的了?还点起这灯来,哎呀,对了,咱没有豆脂啊,你这灯是咋亮起来的?”
松子扭头看着她,做了个“嘘”的手势,蔡壁“哦”地一声,赶紧噤声,连忙弯下腰,帮着他收拾起柴火来。
准备好这些,松子就走进竹屋。
蔡壁随后跟了进来。
油灯的亮光下,松子抬头看看蔡壁,咦,他惊奇地发现,蔡壁换了衣服,是她以前常穿的襦裙,整个人也似乎干净地多了。
蔡壁看着松子的眼神,“扑哧”笑了。
“我趁着你们去湖边,自己骑着马,去河里洗了个澡,还把你的青袍洗干净了,你没在石围上看见我凉好的衣服?”
“你好大的胆子!一个人去河里,还洗澡,如果有歹人怎么办呢?”
松子吃起惊来,严厉地批评蔡壁。蔡壁笑了笑,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头收了回去。
松子转而怜惜起来,这荒郊野外,也实在拖累了她!
“让你受苦了,再坚持一段时日,咱们的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的。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他的声音柔和多了,关切的眼神展露无余。
蔡壁听了这话,眼圈立时红了,她低垂着头,长叹口气:
“阿爸走了,我就先生一个亲人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该怎么办。”
韩松子低头沉吟片刻,又抬头看看蔡壁,却不知道自己下面应该说些什么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灯下已然有些难过的蔡壁,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你答应的话,以后就跟着我吧,做我的妹子,如何?”
蔡壁听了松子这话,终于控制不住,轻声抽泣起来······
一边哭着,她一边流泪点头,哭声都似乎大了许多。
韩松子的心也开始隐隐作痛,他缓步走过去,轻轻拍拍蔡壁耸动的肩头,蔡壁放声哭着扑进松子的怀里,把头深深埋在松子的胸前,松子没有躲避的意思,他直挺挺地站着,在蔡壁的哭声里,也情不自禁地淌下泪来。
“以后,你就改姓韩吧,我们兄妹俩,对外也好相称。”
蔡壁点着头,泪水都把松子胸口的衣襟弄得湿了一大片,松子含泪笑了笑,带着轻松的口吻说道:
“看你,鼻涕都把我的衣服弄湿了,别再哭了!”
蔡壁破涕为笑,一把推开松子:
“明天我给你洗还不成?”
“吱”,竹门被人推开。
范豹走了进来,看着屋里的俩人,似乎都有些异状,忙不好意思地说着“失礼、失礼”,打算退出门去。
韩松子笑着让他进来,面色端起来,给他郑重地说道:
“这是我刚认下的妹子,从明天开始,她就叫韩壁了。”
说完,他转头,对着蔡壁说:
“叫豹哥,他是我同生共死的兄弟!”
“豹哥!请受小妹一拜!”
蔡壁说着,便要下跪,范豹忙高兴不迭地拉住她。
“好啊,这一转身的,蔡姑娘,不韩妹子,就多了两个哥了!看以后,谁敢欺负你啊!恭喜你们兄妹啊!”
范豹拱手向韩松子他们两个行个礼,三个人就在这竹屋里,站着聊起来,一时间,欢快便洋溢在小屋子的空间里。
韩松子看这气氛也闹得差不多了,便让韩壁回她的竹屋去休息,他和范豹还要合计一下后头的要紧事,韩壁欢跳着出了门去。
韩壁前脚出门,范豹就赶紧把门关上,带着疑惑,看着松子:
“你这是干什么?这大晚上的,认什么妹子啊?”
“这事情,咱们以后慢慢再说。不过,刚才这动静挺大的,鱼,会不会上钩呢?”
松子忙压低声音,紧盯着范豹。
“按你的安排,我策马绕着竹屋周围,慢慢溜了一圈,屋前没什么能遮挡住人和马匹的地方,屋后呢,除了那一片芦苇地,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范豹说完,觉得有点口渴,就出门去找水喝了。
松子身子未动,静静靠在竹床的草堆上,耐心、细听着屋外的动静。
很快,范豹喝完水,进了竹屋,关上门,他对着松子“嘘”了一声。
松子会意,轻轻点头。
范豹靠近他,用极细的声音说道:
“外面无风,我来时油灯还在亮着,可刚出去,它已灭了。”
韩松子立即用眼神示意范豹,别再说话,静观动静。
突然,他想起什么,径自走出门去,拿过竹桌上的油灯,用火石擦拭着石镰,很快就把油灯重新点亮了,而他随手就把用过的火绒,丢弃在桌旁的松叶堆里,松子端着油灯,往石围的方向走去,做出要解手的样子来。
身后,火绒线很快点燃起松叶,松叶倏地剧烈燃烧起来,把柴火堆也一起引燃了!
火光,立时大了起来。
松子在石围下解完手,回头上坡的一瞬,就看见亮灯的竹屋旁,疾掠过一个身影,其速度之快,让松子不由暗自大惊!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口里一声沉喝,身子已如自然条件般反射似的,向空中急纵,使出自己的轻功绝学“彩云飞步”,如一阵劲风,向那身影所在的屋后扑去!
屋内的范豹听到松子的警讯,手持青铜剑,急奔出竹屋。
松子身子刚到屋前,范豹已经照着松子剑指的方向疾追过去,在竹屋后,和一个蒙面、身着灰色夜行衣,手持两尺弯刀的健硕武者交起手来,来客出手极快,刀光剑影之间,他们已过了数十招。
韩松子拉住从房间里奔出来的韩壁,喝令她重回房间去。
他自己倚剑独立,暂且观战。
范豹使剑一贯力道沉稳,精于变化,但在来者的弯刀面前,竟然沾不得一丝便宜,逼得他很快就使出自己的生平绝学“范家七剑”,月色下,只见一团剑气笼罩着范豹,步步逼近这来者,来者见招拆招,身法依然未见轻乱,他似乎也在厮杀中,判断着范豹的破绽。
韩松子看着,心里为这俩人的武艺暗暗叫好!
不多时,俩人已混战近两百个回合,目前还看不出谁占上风。
范豹有些急了,险招也不断亮出来,对方却似轻风细雨,不断将他的力道卸去,有几次来者的弯刀刀法凌厉,颇有占据上风之势,松子看着,依然不着急,心里想,既然是个练家子,就让豹子长长剑法,也是好事。
忽然,松子看那来者突然身子往后一挫,让过范豹的青铜剑雨,复又使刀从范豹的剑气里斜砍进去,范豹措不及防,急忙挥刀去挡,顿时,刀剑相交,发出火花!眼看范豹身影已乱,来者随即施展出自己的刀法来,把范豹步步逼向屋前。
松子见那刀法自己似曾见过,心里暗叫声不好,随即从地上拾起一只竹棍,轻运内力,让那竹棍化作一团竹影,直向来者身侧袭去!
松子的速度之快,让来者措不及防,他急忙挥刀去挡这竹棍,立时将竹棍削断一截!不料却正中松子下怀,那剩余的竹棍突然从松子手里径自飞出,直刺向来者的章门穴!后力之雄健,让来者前所未见、再也无法阻挡,他惊呼一声,身子向右倾翻,而范豹的剑又疾风而至,把他的弯刀立时刺飞出去!
那来者也非池中物,身子接地瞬间,却使出双掌向下撑击,将自己身体向右外侧弹出两丈开外,顿时使自己脱离这险境!手上既无利器,他不敢再做停留,立即纵步,向后坡下的一匹高大的白马飞跃而去。
松子和范豹都没有料到这一着,随即先后纵身扑来,不过为时已晚,眼看那来者即将跃上马背,一个比他还要精瘦的身影突然和四五条精汉,从马背后纷纷现身,把他和这白马,团团围住!
此人,正是晏柯!
松子见状,心里大喜,随之朗声喝道:
“侠士,你已无处可逃,不如坐下一叙,如何?”
已跃上马背的蒙面来者,手无寸铁,欲凭这双掌和高马,从这七八个墨家的顶尖高手中突围而出,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他勒住白马,迟疑片刻,却似心有不甘。
范豹放剑入鞘,跨前一步,对来者拱手说道:
“你也是一流刀客,我们同为武人,各侍其主,我们也不会逼你,只请坐下一叙,若不嫌弃,就在这竹屋一谈,如何?”
其余几位墨侠,均行拱手之礼。
来者垂头默然,思忖片刻,摘去面罩,跃下马来,把缰绳递给晏柯:
“请善待它!”
晏柯接过缰绳,拴马去,几位墨侠跟着韩松子和范豹,簇拥着来者进入竹屋,其余几个在外面进行警戒。
范豹把外面竹桌上的油灯也拿了进来。
屋子里的光亮顿时不一样了,灯光也把来者的脸庞照得清清楚楚,他的脸型微长,黑须净面,目含精光,年龄约在三十岁上下,身着的灰色夜行衣,让他整个人显得颇有些神秘。
“你们别白费气力了,我们都是老江湖了,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他倒是看门见山。
“可我知道,你们是墨侠,也知道你们在这里所谋何事。若三天之内你们不放我,或者我遭到意外、音讯全无的话,按照我们的约定,这里就会被秦兵铲平!”
他说这话的口气已明显强硬起来,一边说,还一边挺起自己的胸膛来,俨然不把这屋内的人放在眼里了。
韩松子冷冷地看着他,平静地端详着他,来者看着松子的眼神,这双眼睛里透出的寒意,让他有点不自然的把目光转移到别处。
韩松子的目光却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他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墨侠,就应该知道我们的规矩,也没必要拿秦兵来吓唬我们。以你的身手,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可以断定你的门派,而且,我给你留个面子,不说出来,免得辱没了你师傅的清誉!”
来者听了这话,脸色掠过一丝不安,但随之掩饰过去,他故作自然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无门无派。”
韩松子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依然冷漠的、很平静地说道:
“你记住我以下的话,我不会再重复一次:我给你半个时辰考虑,到时若还如此执迷不悟,和济困救民、匡扶正义的墨家为敌,我便只有代表墨家将你送回师门,让你的老师傅处置你。”
说罢,他连来者瞧都不瞧,只是叫范豹跟他出去走走。
范豹盯着来者,也是冷笑一声,就起身随松子出了竹屋。
离竹屋远了些,范豹便按捺不住地急问松子,如何知道这人的门派?
“我在秦地待了近三年,加入过秦兵和犬戎打过仗,也化名在江湖上混了一些时日,还做过小生意。对这些江湖门派,自然是知道一些。”
范豹连忙拱手,打趣地说:
“韩少侠的英雄事迹我早有耳闻,这几年,咱小范也不怵你,你是在秦地搞得风生水起,可我在方国也没闲着啊!”
“去你的,像谁要和你比功似的,我在秦地这几年,说句师傅听见必要责骂的话,那是在冒着风险搞点情报,吃的苦,能说上一条蔡家河。哪像你,出入庙堂,威风八面,你呀,这点小肚鸡肠,哪像叱咤风云的范大司败!”
“哈哈哈···”范豹听着松子的话,笑得连腰都弓了下去。
“和你在一起就是舒服!你说啥我都喜欢听!和咱师傅呆在戎寨,他就是咱心里的一座灯塔。咱说话岂能这样随便,其他弟兄呢,觉得我就是个神,心里已经把咱给定位了,也就有了距离了。”
“所以啊,我觉得,咱们两个还是得义结金兰,咱们有这情分,也有这必要,对吧?”
范豹说着说着,又绕到他要和松子正式换帖结拜的事上来。
韩松子笑了笑,想了想,神情庄重起来,认真地对范豹说:
“等把这些宝贝送回戎寨,咱们让师傅做证,正式结拜如何?”
“嗯,到底比我大几个月,这主意不错,我听。”
范豹高兴地答应了。
“对了,说了半天,那个探子到底是那个门派的?他师傅又是谁?”
“哦,他的刀法应该是天水的神刀门独门绝技‘太平十步’,掌门人就叫马太平,今年已年过古稀。”
“那他就是在为自己的君王探宝护宝啊,他师傅岂能责怪于他?”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师傅为什么要创立‘神刀门’,就是要和秦王作对,具体来说,就是要和秦庄公作对!”
“这又是为何?”
“四十年前,庄公进击西戎,马太平就是他的前锋将军,曾为他出生入死,屡立战功,庄公许诺等他即了大位,就会给马氏一族封地,谁料到后来庄公继位,却让他在礼县做了个庶长,没有丝毫的分封之赏,马从此愤愤不平,不就便辞官回到天水,成立了这‘神刀门’。迄今已近三四十年。”
“神刀门的门规里,最要紧的一条,就是不能在秦地为官或者为官做事。犯此律者,不但逐出门派,还要在江湖里封杀他,一直到他销声匿迹。”
“这律条可算狠毒了。”
范豹叹口气,也算明白了韩松子对探子所言的来由。
“我观察了此人的足迹,和那第六个人的足印相符,足以证明,他就是那个来过竹屋进行查探的人。”
韩松子点点头,他下意识地看着远处湖边的方向,心里暗暗又筹划起来。
“你吩咐吧,一会儿进去了我如何配合你问他的话?”
范豹这话,饱含着对韩松子的佩服和喜爱,松子回头看看他:
“你只需目光不移、冷冷地看着他就行,此人功力在你之上,看样子,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既然他已表明自己是在为秦人做事,这就说明,秦人或许已经知道蔡庄的情况。我已经在心里筹划最坏的行动准备了。”
范豹听了,心里不由一惊,心里不但服了松子,还对巨子让韩松子负责这次运宝行动,更是钦服有加。
“咱巨子真是知人善任啊!”
他感叹地说道。
松子笑笑,什么话都没有说。
晏柯走了过来。
月光下,映着他高瘦的身影,他右手轻抚着剑柄,脚步轻盈,神色冷峻。
他对松子轻轻拱手:
“少主。”
旁边的范豹随之做出严肃状,也连忙拱手:
“少主!从即刻起,你即为我等墨侠的尊主,按照墨规,直到你将兵符交还给巨子,这个称呼才会自然取消。”
韩松子当然晓得这规矩,忙笑着拱手还礼。
“我已将周围再次勘察过,没有其它动静,我把弟兄们的防卫线重新进行了布置,滑力子带着两个兄弟到了湖边,蔡丁和花子宣骑马在二百丈外巡逻,剩余的兄弟都在竹屋看着那探子。兄弟们都带着火号,有事即刻燃发,我们以便互援!”
晏柯回禀完,静等松子的吩咐。
“嗯,安排妥当!对了,明早的行动计划里,你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对晏柯的安排,松子很是满意。
“没有,我打算带着蔡丁去,他在秦地时间较长,地形要熟悉些。”
“蔡丁?哪个蔡丁?何方人氏?你把他详细情况说给我听听。”
松子听了一怔,这个好似听过的名字!
“蔡丁,就是蔡庄的蔡丁啊!石工组的,地动之前他回了趟丰水城,刚好避过了这场浩劫。这次我们出发时,刚好他回到戎寨,他找到巨子,要求参加这次行动。巨子还夸奖了他一番!”
“丰水城,他丰水城有什么亲戚?”
“这我没有细问。”
韩松子听了,想到这蔡庄还有人幸存,他心里稍微宽慰了一些,把晏柯所说,也默然记下了。
时间差不多了,他看看范、晏二人,示意他们随他进屋。
屋里,豆灯下,来者盘腿坐在屋角,三个墨侠手持宝剑,虎视眈眈地围着他,他倒也毫无惧色,闭眼憩息,
似乎把眼前的这些,全不在他意下。
韩松子让那几个兄弟出去值守,屋里就他们四个人了。
来者早已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松子。
韩松子令晏柯搬来一个竹凳,请来者坐下。
他略微惊异地看看松子,不知道这年轻墨者,所欲为何,坐在竹凳上,他向韩松子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松子笑了笑,开口说道:
“时辰不早了,看来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
“你,你是谁?我没听过墨家里有你这样年少的头领。”
“现在,不是你在问我,而是你应该回答我,你是谁,在为谁做事?今夜到此地,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