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待他思考,一根烧炭的木棍扫过来,烙馍的老伯挥舞着木棍,脚步趔趄的赶着他们:“爹不教娘不养的,一个个活祖宗,书都读到牛肚子里了!”
几个孩子散了,老伯喘着气,想要搀扶地上的娃娃起来,还未待他上前,那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小孩就自己慢吞吞的爬了起来。他歪歪扭扭的扶住了墙,似乎是想要原路返还。
烙馍的老伯见过这孩子几面,一时间倒是想起了自己睡在塌上还未醒的孙子,心里不免一瞬酸楚。他赶忙从土炕台上揭下几块滚烫的烙馍,里外几层用油纸包住了,递给那乞索儿。
李宣棠勉强睁开眼睛,看见老汉笨拙的脱下自己油腻腻灰扑扑的外袍,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把烙馍塞进他怀里。老汉用自己的衣服把他裹住,昏褐的眼中枯槁无光:“孩子,等你好了,到春平街,最里面那儿有个小酒坊,我儿子在里面做事,你去,我替你说情。”
见他想要推辞,他又道,“世道不好啊,活着都不容易,世上哪有人不欠别人东西的呢?你就当欠老头子的,往后等有本事了再还回来。”
李宣棠手中一阵暖意,他没说话,只能歪着身子站起来。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散着,身上满是馊臭味,却仍旧工整的弯腰行礼。他许久未做这个举动,如今做来恍若前世。先生教过的礼和义、暖和温,便是堕身泥污,他也不敢忘、不能忘。
烙馍的老汉看着小乞索儿一瘸一拐的走回去,只是一恍神,黄澄澄的日心就冒出了头。流水似的行人,摆菜的摊铺,各式各样的人开始了新一天的营生。
李宣棠回到了还算是能避风的望夕馆墙角,刚一蹲下,就看到了满娘夹杂着戏谑的目光,似是一只秃鹫,等待着他松神的一瞬间,将他猎食。
他把头埋进衣服里,整个人蜷缩起来。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最难熬的事情就都能熬的过去了。
满娘笑吟吟的打着瓜果,旁边的女儿不解:“嬢嬢何苦费这个劲,叫人绑进来不就好了?”满娘伸手往她面上掐了一下,“见识短浅的婢子。”
她看着发青的天幕,故作神秘道:“他来求我,与我去迫他,区别可大着呢。况且,这小子的心性,你可曾在馆里瞧见过一样的?软骨的童倌,养到最后成了女儿,也无意趣。我都嫌无趣,更何况前来觅食的恩客?”
日入,夕沉,飘雪如絮。黄鸡崔晓丑时鸣,白日催怿西前没,只是恍惚一瞬,便至酉时。
满娘已经围坐着火炉一个下午了,她见天上飘起雪花,心中一动,定睛遥望,发觉那小子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烙馍,正在啃。她看着觉得好笑,却也不自觉的软了心,这么小小的一个人缩在墙角里,雪花落在他的眼睫发梢,羸弱如同幼灵。
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瞧的她心也苏了。
也只是这片刻的慌乱,满娘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这个小子绝非等闲之物,单凭这个,也值得她再跟他磨上一时半会儿。
李宣棠的指骨僵硬如铁,丝丝寒意从四面八方窜进他的皮肤里,冷的让他脑子都滞住了。连吃烙馍,都需要极大的耐力,他口中有伤,咀嚼费力,是以那块烙馍还未吃完,便掉在了地上。
他倒在墙边,满娘眼睛一亮,拍拍腿活动筋骨正欲上前,却突然被身后一个女儿拉住了。正是新香,她拉着满娘的衣角,瓮声瓮气道:“嬢嬢,你且缓一缓。”满娘随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这四处无人的长街上兀的出现了一位撑着纸伞的年轻公子。满娘以为是客,正要相迎,不料,那公子行至弯处换了个方向,走向了墙角。
满娘蹙眉,新香稍稍松了一口气。
稀稀疏疏的小雪里,李宣棠冻的嘴角发青,他身上的那层衣服如同冷铁,非但不能增温,反倒攥取着他所剩不多的热量。
他的眼睫上结了霜花,视物不清,待得那双黑靴走到他极近的地方,他才慢慢反应过来眼前站了人。
李宣棠冻的哆哆嗦嗦,他深知自己的极限已经在此,若再要强撑,可能真的会死。于是,他竭力将僵硬的指关节伸展开,想要去碰那人的靴子,想要乞求,也就是拿他最后一点、一直在维护的尊严和心气去换这一条命。
他的小手在铺满薄雪的地面上划出痕迹,那撑伞之人蹲下身子,身上一阵冷香,似是墨,香气沉而不重,迷幻之处惊粟回神,是极诡谲冷调的荼芜。
李宣棠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一阵飞蝇扑过,已是出现了幻。他看清楚的最后一件实物,是那人的一只手。
漫天雪色里,朦胧不清却指骨纤长的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