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床前伏着一个人,仍在絮絮地说着什么话。
我一时顿住脚步,不愿上前打扰。
这是他们最后的话了。
我退出门外,忍着泪,问金英:“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说着,又忍不住拿帕子擦泪。
金英道:“回娘娘的话,太医说,公主的风疾,偏偏赶在临产时发作了……大人小孩只能保一个,驸马说要保大人,公主却坚持要保小孩儿……”
我气急骂道:“给你临时机变之权是做什么用的!你怎不劝住他们,小孩儿还可以再生,大人没了就……”被眼泪噎了一下,我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金英扑通一下跪了,哭道:“奴婢原意也是要保公主,但公主,以死相逼……公主决意要保孩子,奴婢们,也奈何不得啊……”
“罢了……”我仰起头,用力闭了闭眼,问他:“公主临终前,可曾说过什么话。”
金英道:“公主对驸马说,这是老天罚她任性,才在她最高兴的时候要她撒手。又说,让驸马出了丧期要续弦再娶……”
“还有呢……”
“公主吩咐奴婢,叫带话给娘娘。公主说,她全部都不后悔。”
“没有其他了?”
“只有这一句。”
全部都不后悔……她说的“全部”,到底是指什么……
我又问:“驸马在这里,一直跪着?”
金英道:“是。自从公主大渐,叫驸马爷进屋说话,驸马爷已在这跪了近一个时辰。适才迎驾,奴婢们通报了,他也……”
我轻轻摆摆手。我怎会在此刻以礼数苛求他。
他是当下最苦的人了。若说嘉兴一直冷淡他,去了,或许也就去了。可偏偏是嘉兴已经移情于他,两人刚要情浓时,撒手而去。上午还拥在怀中赏花的人,说没就没了。谁受得了……
我进房,走上前,手轻轻按在井源肩上,却也看见了嘉兴的遗容。
很安详。并不苦楚。团团脸,是孕中妇人的丰腴美丽。
“傻妹妹……”我在心里暗暗唤她,眼泪刺得我双眼酸疼,却不敢再哭。我面前跪着一个,已经眼泪流干、神情恍惚的人。
我略说了几句节哀的话,又道:“孩子我已封她为郡主,暂时抱进宫里,养到四五岁,之后再定夺,你意下如何。”孩子不能自幼没有娘照看,只有一个奶婆,终究不够。我知道我的话听上去不近人情,但我不敢跟他提嘉兴,只提孩子,试图将话绕得远一些。我也是强忍着泪啊,若提到“嘉兴”、提到“公主”二字,我怕我也要泪流不止。我在宫里寻一处无人的地方怎么哭都可以,若再在伤心人面前落泪,便是在伤口上撒盐。我需做坚强的那个,即使坚强是强撑着装出来的。
井源叩头谢恩。
我命人扶他去休息,他犹不舍离去。我说:“你已经身为人父,不顾惜自己,也要顾惜她舍了命给你生下的孩子。”
井源浑身打着颤,又恭恭敬敬叩了个头告退。
终究还是用“她”,才能将他劝住。
他已走出房门,又折回,跪请道:“臣求娘娘一个恩旨。”
“你说。”
“臣百年之后,求娘娘赐臣,与公主合葬。”
按祖制,公主是皇家血脉,与驸马不能合葬。
嘉兴应该知道这一点。但嘉兴的遗言里并没有说。
我很为难,只好说:“郡主年幼失恃,已是可怜,你不许擅言死字,也不许去想将来有的没的。你需勉力活着。我的话,你可明白?”算是暂时将他镇住。
“臣遵旨。”
当夜,我便将奶婆和小郡主接进宫。留下金英照看公主府,丧事命司礼监会同礼部安排。
回宫,见黑蛋还没睡,抱了孩子来给他瞧。
黑蛋解开襁褓一瞧,长长地吁了口气:“唉,这模样,跟嘉兴刚生下来时,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一叹,又勾出我的泪,用袖子揩揩眼角,说道:“我封了她南湖郡主,接进宫来,咱们养着她,养到四五岁,再看井源到底是如何打算。”
“嗯。你处置得对。”他叹道:“娘那头,不知道是不是有感应,那会儿大半夜的还差人来问……”
两人都沉默无言,他拥着我,一同默默垂泪而已。
七年前我和钦谦从死神手里夺回了黑蛋,代价就是他要和我一起长久地活着,目送一位又一位亲爱之人远去。
我说:“我想着,把小五的封地,迁得离京城近近的,可好?或者干脆召回京来住着。至少,这次先为了嘉兴的事召他进京暂住,娘年纪也大了,想他想得厉害。”
嘉兴到最后,还是过了一段幸福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