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到了快下朝的时辰,闷在屋中的秦岫出了房门,她在府里一向是畅通无阻,没人敢拦,也没人拦得住。一路走来除去行礼再无话,秦岫风风火火只管往前走,目光不曾偏过半分。
她瞅准了一个方向,独自一人穿廊而过,像一阵不曾停留的风,袖中卷着枯黄落叶,眼里带着扑面风雪,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宗祠依旧万年如一日地没什么人气,旁人不能轻易踏足,秦家又是经年子嗣稀薄,沉湮的死寂如同禁地,格格不入,甫一进门便能望见层层牌位堆叠,不觉庄重,反觉压抑。
良宵垂在腰间,墨绿的穗子随着慢下来的步伐不疾不徐地晃荡,跨过门槛站定,面前的案台上摆着一本陈年旧账,等不及要细细算来。
她越过地面蒲团,一伸手将那本标注“秦氏家训”四个字的书拿在手里。那上头一字一句她都熟记在心,正因如此,才觉得可恨,五指渐渐收紧,连翻读都需得小心翼翼的老旧纸张哪里经得起,立时变成皱巴巴爬满褶子的老人脸,看不出本来面目。
仿佛觉得这样还不够,不足以消她心头之恨,她的愠怒大过了天,便再也没有理由忍下去,一股脑喷发出来,要将骨子里仅剩的修养礼仪,那些摇摇欲坠的仰望尊敬一同烧成飞灰。抬手伸向烛台,任由其一角与烛光厮厮磨磨地挨上。
像是食物近在眼前的畜生被诱惑,乍然兽性大发,火光一瞬间燃起,照亮她眼底晦暗,火舌迫不及待席卷而上,立刻将手中之物噬掉二分之一,她静静看着,觉得心底潮水一样的快感涌上来,指尖都在颤抖,是一朝砍去多年桎梏的痛快淋漓,头顶牌位俯瞰而下,尖声怒吼,却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流传百年的,传家宝一样厚重的家训毁在一名胆大妄为小辈手里,她被一双双眼睛盯着围着,犯下此大逆不道之举,不见惊慌,反见兴奋,笑容迎着摇曳烛光明明灭灭,越发形似疯狂。
至此——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在下,阴阳双隔,尔等黄泉之怨怒不可解吾等生时囹圄之苦,论罪论处,百年之后,待吾身死魂消,诸位泉下再判,长渊一往直前,届时也当无他言。
当无……悔过之心。
她甩掉最后一点子星星灰烬,眼中余光渐熄,逐渐又归于平静,方才神色尽数褪去,又换上笑嘻嘻玩世不恭一张脸,从桌上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拾起三根长长的香,点燃了插上去,又退回来,拢着袖子恭谨地拜了几拜,仿佛她只是来久违地给老祖宗上柱香,旁的什么也没干,前前后后做完这些,这才拍拍屁股走人了。
没走几步,到一头长廊拐角,秦岫腰间突然雷劈似的一瞬,又酸又疼,从尾椎直直疼到大腿根,登时就扶墙揉住了腰,她心思何等敏捷,这一下已知是昨日颠三倒四的欢愉来了余症,伤到了腰身。
木头桩子似的在原地杵了一会儿,扶着腰揉了又揉,秦岫五味杂陈的面上写满了“纵欲过度”四个大字,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
这么一来,长乐王的面容便不可避免地浮现出来,秦岫早些年就尝过他的厉害,此人看着是弱柳扶风,清清派派的好模样,到了床笫之间,要真折腾起来,让人欲罢不能的同时也能轻而易举要了人半条命,她这身子委实经不起夜夜一遭,想来娶他一个便够,连侍君都莫要想了,真是痛出来的领悟。
她啧了一声,心中不知怎么的,有些微微发甜,像是被丝丝缕缕的蜜糖缠上来包裹住,身心都是难以言喻的欢喜,悟出了味儿来,脸上也快掩饰不住,是不同以往,又万分熟悉的那种感觉。
栽了。
这回是真栽了。
她正兀自悲喜难辨,迎面一人被家仆领着,脚步带着几分匆忙朝这边走来,闻声抬头,刚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还没说话,就被一个迎面而来的熊抱措不及防搂紧了。
抱着她的那人登时哭嚎道:“你个死人!你还知道回来!可吓死我了,你跳崖的时候我还想着这辈子再也不相信祸害遗千年几个字了!你说,你老实说!这都是怎么回事!”
这声音简直能把屋顶都挨个掀飞了,惊起了院中一阵扑腾乱飞的麻雀,绕耳不绝,秦岫的耳朵嗡嗡作响,一时间脑子里回旋的全是她这几句话,愣地都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
好半晌,她才去颤抖着去拍这个人的背,后怕道:“阿……阿罗啊,你小点声行不行?”这句还是好好的,下一句便成了中气十足的一声吼,“你他妈是要把老子吓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