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奶奶走散前,两人在庭州城已乞讨了几个月。
他以前不是个乞丐,他有父母。
他的父母经营着一个小商铺,每月收支基本持平。后来疫病来了,商铺停业,咸菜配白粥、面饼配白菜汤成了家里的一日三餐。
突然的某一天,可能是五个月前,或是四个月前,他记不清是几个月,时间随着家庭的破灭而失去意义。他的父母开始全身出血,他们没多久就被抬出家里。
抬着他父母的板车咕噜噜去往城外,消失在视野里。
咕噜噜的声音他格外熟悉。
父母被抬走后,他和奶奶每日呆在屋里,听着一层墙外,咕噜噜的声音,从清晨起,持续到正午,又从傍晚持续到夜间。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能从每一车的亡魂里,看到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
父亲和母亲不应该分开的。
他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板车上呜呜地哭,她在喊:“令儿、令儿……”
母亲哀恸的呼唤犹在耳畔,如今,他也要随母亲去了。
仅仅想到,自己只有十四岁,他就心如刀绞。
十四岁,许多同龄人已经娶妻,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而他在父母的店里帮工,被父母疼爱着,是个不愿脱离怀抱的孩子。
他想到了很多,他想到了奶奶,想到奶奶现在无人依靠,已经一个月了,被洗劫后的庭州城里,或许还有人活着。
他站了起来。
扶溪在第二天,就听说了王令出逃被抓的消息。
这个消息在俘虏营里炸开了锅。
王令是被骑马追上的。
因为疫病,一部分看守被调去处理尸体,王令钻了这个空子。
他中了追捕的箭,拼尽全力滑入了一个土坡,匿在追捕的视野死角里。
他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追捕的马蹄声就在附近徘徊。
中箭的地方不断流血,身上的棉衣被打湿了一大块。
时间一点点过去,疼痛从身上各个地方传来,他滑下坡时,背后撕裂了一大块,脚也崴了。
箭上有倒刺,扎在肉里,王令握着箭身,一点点往外拔,只移动了一点,王令就几乎惨叫出声。他不敢再动。
王令想到了死。带着一身伤,他走不远,而附近全是魔修。
扶溪挤开人群,凑到了前方。他看到王令躺在地下,他身边是两个骑着马的看守。
这里是一个小土坡,围观的人们站在坡上。
王令一动不动,扶溪怀疑他已经断了气,他面上的表情像只是睡过去了,他的胸膛还在轻微的上下起伏。
王令的身下是一大滩血,他的脚被系上了绳索,绳的另一端被绑在马腿上。
看守大叫着,恐吓土坡上的人们。
人们一言不发,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出声。他们在王令身上看到了自己血腥的未来,但又不是那么清晰,现在代替他们受难的是王令,正因为王令,他们又似乎逃过了一劫。
王令的身体像一只饱蘸墨水的毛笔,随着看守驱马跑动,红色的墨汁不断在黄色的土地上划拉出撕扯不清的轨迹。
扶溪甚至看到了白色、黄色的液体从王令身体里溢出来。
王令开始惨叫,他的声音像他发育不全的身体一样,也带着孩子气。
马没有停止跑动,看守还在咆哮着,人群的沉默似乎让他感到了满意,他甚至更用力地夹了夹马腹。
王令的喊叫慢慢弱下去。
黄土地上的红色轨迹越来越多,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红色变成了黑色,然后马再次移动,又有新的红色墨汁覆盖上去。
扶溪第一次有了想尖叫的念头。
他的眼前有些模糊,他看着仰面朝天的王令,感到躺在那里的不是王令,是他自己。
他被拖拽着,被展览,死在这时都有了轻松的意味,这是比死更深重的恨与恶。
他既无法上前阻止,也无法移动他的双脚,离开这个“看台“。
他麻木地站着,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他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是甯由。
甯由抓着他的胳膊,将他带出了围观的人群。
“现在什么都别问,我带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