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响起了《朝天子》的曲儿，章晓萱的压轴戏《贵妃醉酒》。

力叔见他烦躁不安，又拉他回戏楼里等，远远的池座拥挤的人后，望着眼前那慢慢的人海。

章晓萱果然风华绝代，年轻，身段好，扮相俊，偏偏嗓子甜亮裹了蜜似的，咬字清晰，尤其无论青衣花衫戏足下坚持踩的那硬跷，都添了三分神韵。

起堂鼓中，章晓萱的杨贵妃身段婀娜，轻拂罗袖，身段婀娜，然后一个旋身潇洒利落地倒地“卧鱼”。媚眼看花，人比花娇俏，醉眼朦胧，鹞子翻身攀花颤巍巍摇曳不定的身姿，真是把个闭月羞花的贵妃演得栩栩如生。

一阵阵喝彩声中，

一出戏唱完，掌声雷动，台下群情激动。

章晓萱脱了蟒，一身水衣踩着跷碎步跑上了场儿来谢幕。台下更是欢腾。楚耀南一惊一恼，不知他又要如何生事。

章晓萱甜润的嗓子带了几分羞涩孩子气说：“您各位抬举晓萱，晓萱无以为报。今儿真不赶巧，嗓子不得劲儿，明儿得空给您多唱几段儿。这么着，大家都知道晓萱是杂戏班出来的，嗯，杂戏班大小儿什么戏我们都学。刚我外甥天利和小师弟包子伺候了您各位一段儿梆子戏《小放牛》，晓萱这儿就再给各位爷唱一段儿小玩意儿，苏州评弹《白蛇传》。”还不待众人晃过神儿，章晓萱便调皮地凌波稳步般碎步飘回上台口，迎了提着单弦儿一脸无奈陪笑的师父上来，从天利手里接过一把琵琶。满座再次震惊了，原本都是直工直令的戏，如今这戏间插进的小曲儿虽然有些古怪，却似是大鱼大肉间夹了那么一小碟不起眼的酸辣蓑衣黄瓜的赠碟儿，不起眼，却爽口解腻开胃，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区区不到十分钟，仿佛将观众从那胡琴古板的北方戎马倥偬的历史场景忽然转去吴侬软语的水乡江南，章晓萱又抱琵琶半遮面的妩媚又令人想起了秦淮河畔的脂水香浓的歌女。尤其他一个男旦，周身挖掘不尽的宝藏般令人惊叹。楚耀南只知杂戏就是梨园大杂货铺，没想章晓萱琵琶弹得这么好，唱得莺啼婉转般悦耳动听，就更觉得另眼相看，刚才心里的闷气也就消散些。

阿力眼前一亮，赞叹一句：“叶舅爷最喜欢听这个，就是这段儿，当年呀，咱们大奶奶就会唱几段儿的，老爷房里还留着那把琵琶呢。”

章晓萱几乎是被楚耀南扔去车上，他临出门前只匆匆的换上一件嫩黄色长衫，手中的斗篷都不及披上就被楚耀南扔上了车，驾车扬长而去。

见车上没有旁人，章晓萱首先开口解释：“我师父没旁的意思，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我算是看明白了，谁的鬼话你都信，只是不肯听我的。”楚耀南咬牙道。

章晓萱诧异地望着他，仿佛打量一个受气吃醋的小媳妇，原本憋堵了几日的话要问个究竟的，反被他气笑了，就反诘一句：“他是我师父。我不听他的听谁的？”一低头，自己指尖绑的弹琵琶的指甲尚不接摘，就一边去解一边跟他说话。

“光线暗，回去再解吧。”楚耀南无奈地说一句，“真是个榆木疙瘩。”

然后单枪直入地叮嘱：“等会儿到我家，你只看我眼色行事，若拿不准的，就只答‘是’或‘遵命’。不要多嘴问为什么，拿出你平日的乖巧劲儿就足够。你可记下了？”

章晓萱侧头望着目视前方发号施令的他，乖觉地点点头。

“说‘是’！‘记下了’！吴艳秋就是这门教徒弟的？”楚耀南被激怒。

章晓萱也眉峰一扬想驳斥，又咽口气，嗫嚅着：“是！”

“我不管你同叶老六昔日有什么交情，还是私下授受眉目传情，你今儿的身份是我楚耀南为天谈大戏院踏破铁鞋觅来的台柱子，博老太太欢心的小戏子，你可记住了？”

一提叶溶，章晓萱不由记起里那夜惊心动魄的火海逃生，眼里便升腾出些怒火。

车子在泡桐树环绕的大道上飞驰而过，斑驳的树影晃得楚耀南面目本就显得异常冷峻的面颊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楚耀南见他负气地撅个小嘴含怨带怒地望向自己，又冷笑几声道：“怎么，后悔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攀了叶六儿的高枝儿。你可别跟那些人一样，闻错味儿吃错屁。今儿你在秦公馆同你南少我搭的这场戏，成败与否可不亚于那日烟波江上的《汾河湾》。你六合班日后的生死荣辱，并不在天谈的三天打炮戏，而是今晚秦公馆你是否开窍儿。”

章晓萱一脸懵懂，忽然觉得楚耀南变得愈发的阴冷，而且深不可测。抿咬了下唇，仿佛要将下唇咬出血来的发狠。

“为什么？”章晓萱终于忍不住问，“师父教我戏，必把戏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这戏才能唱好。”

车猛然刹住，章晓萱随着那紧急的刹车险些被从挡风玻璃甩出去，扑趴在车前，慌了神。还不等他醒过神儿，就被楚耀南一把抓了脖子提到眼前恶狠狠地吼他：“你听不懂人话吗？不许问！”怒视片刻，仿佛要生吞活剥他，然后一把松开他扔回座位。

章晓萱见眼前停在了江面大铁桥上，四周竟没有一辆车来往，他气恼的试着开车门要下车，被楚耀南一把抓住扬手要打，吓得章晓萱孩子般侧头闭目缩了脖子往角落里蜷缩。楚耀南收回拳头，沉默片刻跳下车，狠狠甩上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