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从地上站起来,大着胆子上露台查看,似乎是发现了这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于是在众目睽睽中开始诘问、开始质疑,用他们的族语同年长者争执起来,一轮又一轮……
净念抱着手臂看着他们,心里突然涌上来一种怜悯。
相比起自己的这副身体,这群愚昧的人们对他们死去的身体可太残忍了。
“过不了多久,无浮的信众就会瓦解。”慕怀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净念将手中的伞合上,转身双手递过去:“物归原主,我说到做到。抱歉,没来得及提前告诉你。”随后,他招了招手,一张纸片人从慕怀笙衣襟中飞出,落在地上变回原形。
“差使,妙啊!”老覃公竖起大拇指。净念叹了口气,说:“只是运气好而已。明公,我们得走了。”
他转脸看向慕怀笙,慕怀笙也看着他,脸色依旧是波澜不惊,但周身气压低了不少。
这家伙……生气了?
我只借他的伞用了用而已。
他扭头看了看老覃公,对方抬头望天,表示不便相告。
“是我疏忽,没有提前与仙君商议,若冲撞了仙君,我定全力补偿。”净念只能再次赔罪。
慕怀笙淡淡回道:“无妨。”
净念在幽冥府中时日不长,还不甚了解人情世故里的弯弯绕绕,认为既然说无妨那便无妨,于是心里踏实一些。他飞快盘算了一下,做出一个决定:
“仙君,本来按照咱们的约定,在下应带你去冥府,然后告辞。但是此番同行,在下觉得与仙君颇有缘分。仙君若不着急,是否愿同在下一道,游历山水、行侠仗义?”
老覃公:“!!!”
差使你耍赖得太明显了。
“也好。”
老覃公:“………”
“……在我看来,无浮所创的蛊术虽然歹毒了些,效果还算不错,可以保持尸体若干年不腐。毕竟是冥府里的老人,见多识广。当然,野心也大。”
净念悠哉悠哉地一边走,一边招花惹草,顺便与老覃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次还是多亏了……您的链子,挑了一具年岁久远的带出来。”老覃公呵呵一笑,“这一闹,无浮便没了后招。”
净念脸上并没有任何开心的表情。他陷入了沉思。
慕怀笙见他如此,淡淡问道:“冥官有疑虑?”
“……只是可惜那些无辜孩童。”净念轻声叹息,缓缓道:“千般算计又如何?我终究还是比不上无浮。”
“怎可能?”老覃公脱口而出道,与慕怀笙对视一眼。
净念顿了顿,语气中带一丝自嘲:“我比不上他心冷。”
“冥官想救他们。”慕怀笙的语气淡淡的,却十分肯定,“我与明公可助冥官。”
净念看着他,鬼生中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同仙门中人相处并非那般困难。
但话说回来,且不论拔起那些族群根深蒂固的信仰是否可行,此事一旦做了便是干涉人世因果,是冥府无法容忍的。如此一来,连自身都无法保全,更遑论自己的计划。
无常就要来了,他必须十分谨慎。有慕怀笙在身边,能帮自己分担一些。这也是他决心带着慕怀笙的原因之一。
净念揉着眉心思考了一会儿,依旧毫无头绪,摆了摆手道:“容我些时日,我得想一想……”
慕怀笙见状,不再言语。
可惜老覃公没那么好的眼力劲儿,凑过来问了个问题:“差使,无浮口中那个……鬼神,是鬼还是神仙?”
听了这话,净念发昏的头脑更加胀痛了,他压抑着不耐叹缓缓说道:“是鬼也是神。”
“是否,十分厉害?”老覃公的好奇心开始发作。
净念被这个不信神鬼的老家伙逗笑了。
说起鬼神,得追溯到洪荒时代。传言数万年之前,幽冥境还是一片乱象,四方恶鬼怨灵相互厮杀,岁岁年年无穷无尽。不知何时,个体单纯的为生存而杀戮变成群体之间的搏杀,无数个群体一夜之间纷纷拔起。杀到最后,出现一个群体,吞并四方,完成一统。此时,群体中出现一鬼,大开杀戒,将群体中同胞尽数灭掉。
最终,天谕降下,幽冥境内最后留下来的恶鬼,成了幽冥之主,破例升神。
这就是鬼神的由来。
净念不好解释太多,只道:“他啊,幽冥之主,以鬼身炼化成神,除了无常外没有谁见过他的模样。这么说似乎有些奇怪,不过他确实曾是鬼魂……”
突然,他脑子突然灵光一闪。
鬼神。
能否借鬼神之力……来个一箭双雕呢?
翌日,梅雨季难得一见的晴天。
覃国王都的北城门人来人往,不时有车马穿行其中。傍晚时分,人潮川流不息之时,自拥挤人群中驶出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来。
此车配青色毡帘,驾车者为两寻常布衣青年,一浓眉方脸,一圆眼圆脸,皆是放入人群便寻不见的相貌。这似乎是一普通商户出行探亲。无人发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直低着头影子一般尾随着马车的两人。
马车出了城门,沿着大路继续向北行驶。王都周边是依旧繁华热闹的乡镇,在马车行进的道路尽头不时分出岔路。车窗处,两根瘦长手指拨开青色窗幔的一角,卖菜的农妇、挑担的货郎、配刀的官兵,白纱遮面女修与鲜衣怒马少年郎间或自窗口掠过。
驾车的二人自出城门起,一派神色肃穆,并无交流,似乎与这闲暇之景格格不入。
“景之,前方长亭处,叫后边二人上车吧。”
声音自车内传出,既带风雨如晦的沧桑意味,又有淡泊宁静的闲散之感。
圆脸青年偷瞄一眼后方,应了一声:“是,师父。”
“凌川,你留意着空中低飞的信鸽。不是咱们观中的,一并打下来。”
“师父,是否会被人察觉?”方脸警惕地看了看头顶。车内声音再次响起,略透出一丝无奈:“你说,除了咱们观中,还有哪家传信只单放一只鸽?”
圆脸嘿嘿一笑,说:“师父,他们可没法跟咱们比。有少宗主留下的暗网,人家三只鸽传信,咱一只就够。”
日头渐渐偏西,路上行人车马渐渐稀少,这一辆似普通商户出行的马车寂寂走在道路上,路边白杨枝叶蓁蓁,马蹄踏过一地日光与繁枝微微颤抖的阴影。驾车的二人歪斜倚着车门,看似慵懒困乏,其中一个还打起了哈欠。一阵微风起,沙沙作响的杨树冠间,若有若无的几个黑影擦过轻薄的叶片,鬼魅一般穿行于树间,紧紧尾随马车的附近。
“马上到长亭了。”方脸青年压低声音说,“哪边会先动手?”
圆脸青年一双眼半开半合,轻声道:“怎么,鹬蚌相争,你还不乐意了?”
“我是担心,陛下的人万一不敌,局面对咱们可就……”
圆脸青年摇摇头,老神在在地对他耳语道:“不敌,是陛下意料之中。敌了,反倒是咱们的麻烦。”
方脸蹙眉想了想,依旧不得要领,张口想问,忽见一道雪亮划过眼前,他本能抬手用剑鞘一挡,只见三只骨镖被打偏钉在车柱上。
“我操哪边的人?”圆脸皱眉骂了一声,狠狠抽起鞭子,顿时马吃痛狂奔起来,卷起漫天扬尘。尘土飞扬中,几个黑影似凶神恶鬼般从天而降,剑锋如电光雪亮,破开迷障直冲车帘而去。
方脸见此情境,手忙脚乱地以剑鞘防御,似乎已乱了章法,但即便如此,黑影们与他交手时竟无法再向前进尺寸距离。
圆脸更是惊慌,一边大呼小叫地喊着“师尊小心师尊快跑吧”之类的话,一边躲在方脸后面不时对黑影们做些偷袭手段,两人用不入流的微末术法堪堪将那些人挡在车外。
“师尊!可有救兵啊?!”圆脸满头大汗地大喊。
这时,一道蓝光划破长空,自车顶上方落下一身影来,与此同时落下的还有一柄刀,直直穿破车顶末入车内。圆脸听见破裂声,痛心大叫:“师父危险!”与此同时,忽听“嗖嗖”两声利刃破空之声,两身着玄衣腰配红带的仙门子弟一齐围住车顶那身影,展开了激烈的缠斗。
“见过二位仙家。”车内人听着车顶上凌厉密集的兵刃相接声,淡淡地开口。
方脸和圆脸在电光火石的喘息间不忘抬头去看头顶,只见玄衣翻飞,不时蓝光闪过,心中暗惊:魄雪?
一刀划过,一玄衣修士旋身躲过,衣襟自左肩裂开一道长口。
“魄月庄主人已十年未出山。今日得见,实乃幸事。”车内人又缓缓说道。
又一刀拂过,刀风削断方脸青年的发带,盘起的长发乌云般瞬间散开,蒙住圆脸青年瞪大的眼睛。
“敢问车内,可有愿领教我魄月刀法之能人?”
方脸与圆脸咬牙坚持抵抗着一波又一波黑影的攻势,实在无法分神于搭救师父。这些影子不像是人,倒如同被驯服的鬼,出手无声无息,身法诡异刁钻,凶猛且戾气极重,看起来并不像仙家修士的做派。
“阁下归隐已久,如今活动筋骨以备出山,便要欺负我一手无寸铁之人不成?这可不像是魄月主人的作风。”车内声音里含了一丝玩笑的意味:“不如阁下替我清理了麻烦,我自然令阁下满意。”
方脸蹙眉同圆脸对视了一眼,从对方脸上看到一样难看的表情。
“莫让我失望。”车顶传来低沉的男声。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闷响,方脸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从车顶跌落在地——正是两名玄衣仙门子弟中的一个。他面朝大地,生生将地面压出人形浅坑,背后道服已有数个黢黑的血洞,浓稠鲜血慢慢从他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另一个见状,似乎心生惧意,足尖轻点车顶,然后没了声音。随后一道蓝光划过,紧接着“噗通”一声,车后似有重物坠地。
方脸正暗猜是否仙门子弟二人皆已遇难时,他眼前一道蓝光大盛,纠缠他的黑影被逼得连连后退;紧接着,一抹银白色映入他的眼帘,一阵风似的贴着他的脸刮去,待回过神来,只见一人白袍猎猎立于两匹撒蹄狂奔的马的脊梁上,长刀横于身侧,背影同他手中的刀一般凌厉逼人,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接下来的时间,方脸和圆脸只专心驾车,默默地看着满眼黄尘与蓝光融合一体,和蓝光所到之处化为一摊摊黑泥的影子,直到尘埃落尽,阴影尽退,前方道路一片明朗。
那人忽而腾起,眨眼功夫来到车顶,坐了下来,手中刀幽蓝色光芒敛起,看上去只是一把普通的长刀。方脸冲圆脸使了个眼色,圆脸突然收紧缰绳,马蹄腾起,长嘶破空,电光火石之间二人一左一右先后跃上车顶,先扬一把毒粉,同时送出一柄匕首,紧接着二人佩剑便到了那人咽喉前,这一系列动作无论相互配合还是各自,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全然没有刚才防御黑影们那般狼狈慌张。
很可惜,一套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攻击就在最后一刻堪堪停下来。
那人端坐着,长刀冲破车顶横在车内,离车内人头顶仅毫厘之距。只听他笑道:“快叫你这两个小崽子停手,当真要领教我魄月刀法?”
“景之,凌川。此物是友非敌。”
方脸和圆脸面面相觑,明白这大约是师父的安排,立刻回到各自位置。马车缓缓行进,远远的,垂柳环绕长亭伫立在道路尽头。
车顶人手指点了点二人:“刚才这两个小鬼有意隐藏实力,其实是为了对付我吧。扮猪吃虎,一看就知道是你这混账教的。”
车内传来一声嗤笑:“专门对付你这种心眼儿又坏又多的。”随即又道:“景之凌川,来见过你们师叔。”
“后学张景之拜见师叔。”
“后学陆凌川拜见师叔。”
方脸和圆脸仰脸齐声道。
“晨星为何不跟上?”车内人问道,“是又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
车顶人收回长刀,咧嘴一笑:“兴许吧。本就是带他出门见世面的,随他去。”
“方才那群黑影极诡秘,我竟看不出是哪家派的。你可知晓?”车内传来声音。
车顶人回忆了一下“”
他顿了顿,又严肃起来:“老家伙,一把年纪又出门乱跑,不知道惜命。这次幸亏是遇上我。下次呢?”
车内人笑了:“身负要职,身不由己啊。”
“要职,国师吗?”车顶人擦着刀,皱眉道,“整日战战兢兢、险中求胜,做国师真是你心中所愿?世人皆知你这国师可不是什么好鸟。还有,那些官员命案……都是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