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帝王多薄情,他原本不信,只希望身边永远有个陪伴他的肩膀。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最终伴他身边的,是整座王宫的后妃宫人、十里长街的文武朝臣,万里山河万千子民……
他坐拥无数,却孑然一身。
“你的先皇后病逝,你不照样过日子?”
净念这句话如同一根刺,狠狠没入他僵冷已久的心脏深处,时不时刺他、磨他,让他疼得钻心,又无计可施。
老覃公呆呆地坐了许久,回过神时,眼眶已湿得一塌糊涂。
“呃……”
床边尹熙似乎做了噩梦,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猛地睁开眼睛。
老覃公平静下来心绪,来到她面前:“姑娘,饿了吗?吃点东西吧。”
尹熙听罢立刻又要干呕。老覃公急忙拿过痰盂来,又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
“没事,没事了。明天我们想办法通知慕仙师,送慕公子回家下葬。”
尹熙缓过劲来,直勾勾盯着他:“冥使来过吗?”
“没有,差使在同他周旋。”
尹熙全身一震,哑声道:
“他的魂呢?”
“啊?”老覃公愣住。
“他的魂灵在哪?”尹熙红着眼,声音嘶哑,“你看到了吗?”
“这……我没看见。”
“这不可能……”尹熙缓缓闭上眼睛,面如死灰,“他有魂啊!辰哥,辰哥!你在哪?”
老覃公此时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人死后魂灵离体,为何慕辰衣魂魄迟迟不离身?
是因为魂魄被困在体内,还是……早已消散?
“姑娘,别着急。他的魂魄可能被困在身体里了,没出来呢……”
老覃公急忙安慰她。只听她梦呓般问道:“笑魅……在哪?”
“在……楼下。”
尹熙直勾勾看着床板上似在安睡的慕辰衣,突然站起身推开老覃公,踉跄着冲出房门,摇晃着跑过走廊,扑倒在楼梯上,又一节一节滚下来……
“哎,别出去!”老覃公急得跺脚。
净念正半眯着眼睛举杯畅饮,突然被一个披头散发爬到自己面前的的人影吓了一跳。人影二话不说,直直跪了下来。
净念仔细一看,是尹熙,不由得叹息一声。
“笑魅大哥……”尹熙不住地哽咽,“求你帮他……他的魂被困住了,求你让他的魂魄出来吧……”
冥差看了看尹熙,又看了看他,眼中多了一丝好奇。
净念暗自庆幸他答应了自己的要求,今晚一切不会让无常知晓。他冲冥差使了个眼色:“跟我上来。”
半个时辰后,房间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净念与冥差一前一后迈出门,各自在对方脸上看到凝重的神色,两厢无言。
老覃公在房间内默默地给坐在床边因受到二次打击目光呆滞的尹熙披上毛毯。
良久,她把毛毯另一半掀开,轻搭在慕辰衣的身体上,接着慢慢贴着他躺下来,将额头紧贴他苍白的脸颊。
老覃公默默地走出来,替他们关上门。
“差使,尹姑娘已经暂时失了记忆,问不出当时发生之事了。”
“……怎会如此阴毒?”
净念揉着眉心,喃喃自语。
“念鬼,此事紧急,我必须禀告府台。”冥差说罢便要离去,被净念拉住:“先等等,容我想一想。”
冥差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出尔反尔,十分严肃道:“你放心,除了这件事,其他的我绝不说。”
“等等。”净念声音陡然冷下来。
他凝神思考了许久,眸子陡然泛出一丝冷冽的光。
“念鬼,我们必须寻求府台帮助,找到净离,才能清楚是不是他做的。”
“不必麻烦府台。”净念缓缓说道。
他顿了顿,注视着冥差和老覃公:“明公,殇鬼,得托你们办件事。”
冷胥又一次梦见那个夜晚。
火光冲天,夜如白昼,他与兄弟姐妹们蜷缩在阴暗的地窖中,外面不绝于耳的惨叫咆哮与无数兵刃相接与血肉爆裂之声透过顶部青石板的裂缝传来,将他们裹挟其中。
他浑身颤抖着透过不停渗漏鲜血的缝隙向外望去——那一瞬间,他眼睁睁看到,他眼中擎天之柱似的爹倒在不远处一摊血污中,腹部生生被剖开,不见了妖丹……他的爹,整个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下去。而他的娘亲和哥哥,正在烈火中刀林剑雨中不顾性命的厮杀。二人整个如同从血海中捞出来一般,不知多少伤痕。
他拼命捂住嘴巴,挡在缝隙前不让外面的景象显露在兄弟姐妹眼中,血水和泪水在自己眼前模糊成一片。
“哥……我怕……”一只毛茸茸的小火狐颤抖着往他的怀里钻。冷胥抱紧它,心里一阵凄凉。
爹娘都会死吗?自己会死吗?
可是……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
只是因为……自己是狐妖吗?
“这边有个地窖!”不知谁喊了一句,无数阴寒的兵刃纷纷围了过来,无数双战靴交错移动在冷胥眼前,一步步愈来愈近,每一步都狠狠碾在他的心上!
“诛妖邪!清国本……”
“诛妖邪!救苍生……”
摇旗呐喊声海浪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冷胥眼底渐渐泛起了猩红,绝境中愤怒绝望的心底突然迸发出嗜血狠戾的心性,握紧手中母亲留下的匕首,打算拼死一搏,就在此刻,一道黑影驭凌风从天而降,冷胥眼前赫然出现一个背影——赤着双脚,长发散在空中,一身玄衣风中猎猎舞动。
那人持一把赤红色油纸伞,挡在无数冷卷铁刃前,似山一般巍然,声音轻柔像春风微拂:“莫怕。”
一如满身是血的父亲倒下时,回过头朝他微笑说,阿胥,莫怕。
冷胥呆呆地看着他,瞬间泪如雨下……
“陛下……陛下……”
冷胥骤然惊醒,看到小太监正担忧地呼唤着自己。他一摸枕巾,不知被汗水还是泪水浸透,湿了大片。
“温年,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刚过丑时。”
冷胥揉了揉眉心,缓缓起身,来到窗边。一阵凉风吹来,让他清醒了许多。
“国师到哪里了?”
“回陛下,昨儿传信说过了鹿鸣山,今儿就到边关了。”
“嗯。”冷胥点点头,“承天阁那边什么动静?”
“承天阁,秦长老抱病不出,钟长老出面接管事务。”
“钟长老?”冷胥淡淡扫了他一眼,神色渐冷:“秦长老昨晚一称病,承天阁就封锁了消息。钟长老接管一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小太监立刻跪倒,惊恐道:“奴才是猜测,奴才失言,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猜测?”冷胥俯身,直勾勾盯着他,“谁让你乱猜的?”
“陛下饶命,奴才据外头传言……他,他们都说,秦长老和钟长老本都是下一任阁主的人选,钟长老尤其喜好弄权……有宫人昨晚在净世阁外围看到,驻守的都是钟长老的徒弟……”
“哦?他们说?”冷胥直起身来,冷笑一声:“那他们是不是还说,离开国师,孤就没了依靠,任你们拿捏了?”
小太监拼命磕头,带着哭腔道:“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啊。陛下做国师时,做太子时,奴才就一直暗中帮陛下,方才也是担忧陛下才说那番话……奴才若有二心,愿被千刀万剐、天打五雷轰……”
“法度在此,孤在此,何须天雷?”冷胥一甩云袖,留给他一个背影,“明日孤亲自登门,探望秦长老。若你猜测属实,孤便饶你死罪。先自己掌嘴吧。”
“是!奴才谢陛下!”
小太监感激涕零,找个角落开始掌嘴。冷胥躺回床上,数着巴掌声渐渐睡了过去。
经过今夜一番试探,他确认此人一心向着自己,但听风就是雨的回禀却会干扰自己判断。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帝王的宏图伟业终止于身畔枕边的闲言碎语中,甚至他自己就这般引导过先帝。这宫内能信之人本就不多,他必须尽快培植这名小太监,使其成为自己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