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覃公轻声开口,忽而想到她听不见自己说话,于是讪讪闭了嘴。
谁知过了半晌,尹熙僵硬的脖颈带着眼珠一点点转过来,直勾勾盯着他,眼底一片绝望的死寂。老覃公被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移开视线。
“啊——”
他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凄厉至极的哭喊,其中悲伤绝望足以令鬼神泣泪。
怎么会这样呢?
净念拍了拍神志不清的掌柜的的脸,促使他尽快清醒过来,只听掌柜的不停嗫嚅着几个词:“有鬼……有鬼……来杀人了……”
“鬼长什么样子?来了多少?”净念轻声引导他回忆,掌柜的瞳孔骤然紧缩,面部痛苦地抽搐着,声音因恐惧而颤抖着:“是鬼……好多……好多……救命……”
净念叹了口气,打算放弃追问,先请个郎中将掌柜的安顿好。他背起掌柜的,只听楼上一声凄惨至极的哀嚎,心里又一紧。
傍晚时分,沽城里寥寥可数的客栈中,这家高悬着“万朝客栈”四个烫金字的客栈正式停业了。
客栈大堂内,微弱烛火将光芒幽幽笼罩着相隔甚远的两个人,一个是净念,另一个是老覃公。
“我查看过了,周围并没有发生这类惨事。杀手是冲着这家店来的。或者说,冲着咱们来的。就是不知哪一帮人,下手如此狠毒。”
老覃公远远的坐在楼梯口,边说边往楼上瞅了两眼。净念将三具尸身拖到角落里,借着油灯仔细观察着尸身背上的创口。尸体的背被捅得像个骰子,鲜血已流干,只剩下黑黢黢的洞口。
“不是人做的。”他得出了结论。
这个结论把老覃公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难道真的是……冥差养的鬼怪所为?”
“不好说。”净念皱眉看着他,“仙门也曾出过养灵物或邪祟的事。”他顿了顿,又说:“冥府最近两年管理极严,纵然胆大如无浮也只能在死人身上下功夫,对付活人他们还不敢。所以这件事,如果不是净离做的,就是修仙世家了。”
老覃公问:“能否请出慕公子魂魄一问?”
净念摇头:“冥府有规矩,非办差者,不得擅自提魂。我此时将他魂魄取出,恐怕在无常面前不好交代。”
“难道只能任由冥差将他带走?”
“也不一定。”净念沉吟片刻,“先看办差的是哪一位吧。我尽量见招拆招,将他的魂魄留下。”
老覃公点头,转而叹息道:“只可惜这对鸳鸯,阴阳两隔……唉,小姑娘还在整理慕公子仪容。真为难她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得住。”
“你的先皇后病逝,你不照样过日子?”
净念坐在掌柜的平时坐的椅子上斜睨他一眼,把腿搭在柜台上:“总不能一辈子只为别人活着。人生苦短,理当珍惜。”
“但为心上人寻死觅活的姑娘我见过不少。”老覃公抚了一把胡须,眼眸深不见底,“况且,能为心上人活着,是件幸事。当年皇后去时,我也曾一度想过随她去了。但江山社稷压在肩上,先祖殷殷嘱托在梦中,我断不可因一己私情,将国家弃置不顾,让先祖百年基业毁于我手。可活到这年岁,我还是觉得,能为一个人活着,总比为一个责任活着要快活一些。因为心底有情,才有向往,才有归宿,才会留恋这人间……”
净念听罢,看着他的脸若有所思。
老覃公说的没错,心底有情,才留恋人世。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迟迟不肯轮回,究竟是因为自己身上的秘密,还是因为对红尘仍有所期待。自然,他更倾向于二者兼有。
但他仍觉得老覃公此番话多少有些偏颇,于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告诉老覃公,寻找净离的关键人物即将来临。
一根红烛,从华光满室直到油尽灯枯,室内一片昏暗时,净念才听到锁魂链若有若无的清脆响声。响声经过大街小巷,回荡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令孤魂野鬼退避三舍,凡人却丝毫不知。
“来了。”净念竖起耳朵佯寐,“一定看住尹熙和慕辰衣。”
老覃公点头,转身回到房间,看到床上已然干净整洁的慕辰衣,对守在床边眼眶红肿、形容枯槁的尹熙低声道:“冥差来了。姑娘千万莫冲动。”
“休想。”
尹熙哽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大堂内,一阵阴冷邪风刮过,一个颀长身形瞬间穿过正门,移至厅堂的角落,看到被整齐摆成一排的三具尸体。
“好久不见。”
净念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一双极明亮的眼眸盯着眼前这个身影。
眼前冥府来使带了半张面具,画着一兽面蛇身的怪物,另一半脸露出狭长的、带着疑惑的眼睛和一个促狭的笑:“哦,念鬼。”
冥使脸上带着偶遇故友的亲切笑意,脚步却未挪动半分:
“府台记挂你,以为你一直不回冥府复命是遇上了麻烦。怎样,都解决了吗?”
冥府府台即是无常,冥府迄今为止唯一见过鬼神并被其授予重任的冥官。
“有劳府台记挂。剩下一点,我自己处理就好。”净念伸了个懒腰,翻身跳出柜台,“殇鬼,听说你都快同府台一个级别了,怎么做到的?鬼神为何对你如此器重?”
“不是神尊,是府台抬举。”冥使礼貌地笑道。
“确实,这几年你跟着他确实变成个文雅君子,还真是让我羡慕啊。”净念呵呵一笑,“这回是府台派你来的?”
“按轮值册排,恰好排到我了。”
“可是……”净念迟疑了一下,看着他的目光十分复杂。
“怎么了?”
“不瞒你说,我比你来的早一些,发现这具尸体魂魄有些问题。”
“有问题?”
冥使有些不解。净念指着地上两具尸体沉声问:“你看他们是怎么死的?”
“这并非我等职责。”冥差淡淡回答。
“那你听说过冥泉禁地里那群畜牲吗?”
“畜牲?”冥使眼皮颤了颤,略一摇头:“没有。”
“它们来过。”
净念皱眉看着他,冷声说道。
“你怎知道?”
“我刚来冥府时,在冥泉深处曾见过它们。刚才路过此地,恰巧又碰上了。”净念半真半假道。
冥使看着他:“所以……你想说什么?”
“这几个魂魄你收不得。”净念叹了口气道,“那是它们的。别和它们争。”
冥使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抬头看了看楼上,又看了一眼地板。
“不瞒你说,我从浮云山一路追踪至此,是因为它们掠走我留在人世的孩儿。没想到在此地它们又现身作孽。”
净念做出一副克制不住哀伤的神情。
冥使有些意外:“你不是对前世毫无印象吗?”
“没错,可那孩子确实同我有些渊源。”净念一步一步走向他,沉声道:“无常兴许知道它们的动作,所以并不多言。我只担心你毫不知情,挡了它们的路,落得和我一样的窘境。”
“你的意思是,它们会像要挟你一样要挟我?”
净念听了,立刻皱眉点头。心里对冥使的理解力称赞不已:“你也知道,近两年冥府不安生,各方势力已开始交锋,像你我这种落单的,已经四面楚歌、防不胜防,何苦还要再给自己找麻烦呢?”
言下之意,是让对方高抬贵手,放过这些魂魄。
冥使沉默不语。
“况且我知道,殇鬼,不论是否真的轮值到你,我知道你来此处目的不是收魂,而是想见一见离鬼。”
净念望着他,幽幽说道:“我能帮你,但需要你配合我。”
冥使眼中渐渐涌现出复杂的情绪,他垂下眼帘,低声问道:“你为何帮我?”
“因为我不希望你在无常面前提到我的踪迹,包括今晚你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净念目光灼灼看着他,“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冥使不答,似乎思索了许久。
净念来到他身侧,轻声开口:“虽说净离已离开很久了,但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从前的事,兴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是我和他的事,你不懂,也别插手。”冥使似乎被戳中心事,语气不善道。
“嗨,说这话听起来才像你。”净念玩味地笑了笑,“你年纪又不大,别老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冥使瞟他一眼,眼神里带了一丝嫌弃:“可是,一缕魂魄不带就走了,我没法交差。”
净念听了这话,心知自己一番威逼利诱已见成效,此鬼已上了自己的贼船,于是笑意盈盈地拍了拍他的肩:“那便不要走了。正好,这儿酒菜多,今晚咱兄弟俩好好叙叙旧。”
老覃公在房间里正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一回头发现尹熙竭力维持着结界,边哭边干呕,直到法力消耗尽哭着睡了过去。他面露不忍,走上前帮她盖上被子。
尹熙年轻姣好的面容与悲惨遭遇让他不禁想到了从前的岁月。
那时,他做太子,处境最艰难时遇上了他的贵人,他的心上人。
可惜最后,他亲手毁灭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