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是来抓你的。”
片刻后,小厨子溜上来。
小厮从窗缝里亲眼看着男人出了葫芦瓢客栈,消失在街角。
就这么走了?
可要说这人跟他无关,小厮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当他走过,男人飞快地用炙热的视线盯了他一瞬。
男人看的是……
他掖在腰间的薄刀?
危机暂时解除,小厮想起另一桩疑问:“你怎么知道小堂宴的事儿?”
“堂老板与王爷是旧友啊,王爷爱吃气鼓鱼,小堂宴的厨子经常上门来献艺。”她嘿声说:“难免有时候交流一下。”
所谓“交流”显然就是偷吃。厨子不亏嘴,这是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
并州界。
晌午时分商队寻了个宽敞平整的地方,大家各自拿出干粮食水,稍作休息。
徐小姐的婢女冲小厨子招手道:“小公子,吃不吃糖膏?”
小厨子点头。
婢女把小厨子领到旁边大树下,一边剥糖膏一边哄他聊天:“你们感情真好,是亲兄弟?”
“唔。”
“出来玩儿的?”
“嗯。”
“几岁啦?”
小厨子含着糖膏乖乖答:“十一。”
“那你兄长呢?”
“十三……四?五?”
所以究竟是几岁?婢女脑子有点糊。她刚想问最重要的“订过亲没有”,小厨子忽然打断她:“你瞧,那是什么人?”
前方出现了一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他们像乞丐又不像乞丐,慢悠悠地走来。
“是流民!”
商队中响起低声惊呼:“那些是并州流民!”
并州今年遭遇了严重的春旱。所谓“久旱必有蝗”,夏末秋初,一场恐怖的蝗灾吞噬了整个并州。
知府李阮急忙上书户部,提出赈粜赈贷,减免税赋徭役,甚至以工代赈。
但人力毕竟有限,官府无法彻底解决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的状况。数万名濒临饿死的百姓背井离乡,源源不断流向了其它州府。
“……”
徐小姐攥紧车帘,透过缝隙向外窥视,心中暗暗叫苦。并州的情况如此糟糕,外祖信中怎么也不提一下?
流民也看见了商队。
他们不敢上来明抢,却忍不住饥渴地舔舐嘴唇,蓬乱的头发下,有一双双血红的眼睛。
“快走!”
商队飞快地收拾停当,拉车催马抓紧上路。不是他们心狠,几万流民像一个巨大的沼泽,一旦伸手,立刻就会被拉下去一起死。
没走多远,身后爆发出一阵孩子的嚎哭。商队逃避似的加快了速度。
徐小姐眼前忽地一花,一匹青色大马反向掠过车窗。
徐小姐大惊失色,回头喊了一声:“不要!”
她担心流民患寡,更患不均。一口吃食不但救不了人,反而会激起他们潜在的凶性,加速整个群体的灭亡。
小厨子给了那嚎丧的孩子一个姑嫂饼,周庄特产。
食物!周围的流民蠢蠢欲动,几个红了眼的男人立刻围上来。小厮反手一抹,抽出腰间儿臂长的薄刀,冷声道:“我能救一个,就能杀一群。”
他狠辣的表情不像闹着玩儿,凶器的冷光慑住了流民,他们不甘地慢慢后退,神情从狂热重新变回卑微。
孩子家人千恩万谢,小厮详细询问了前方的情况,发觉有些不妙。
如今并州百里一哨,十里一岗,知府李阮一怕流民暴动,二怕大量尸体引发瘟疫。城镇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官兵,一旦发现死尸立即拖走,集中焚烧。
小厮和小厨子视线交汇,前方岗哨步步,处处严查,怎么办?
两人重新上马,大青马喷了个响鼻,临走前小厨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摸出剩下的几个姑嫂饼扔了出去。
救一个算一个,活一天算一天。
可惜这不是救赎,是一场事与愿违的灾难。当流民面对的不再是强者和武器,而是同样的弱者,他们变成了一群嘶吼着疯狂争食的野狗。夫抛下了妻,子推搡着母,长辱骂着幼,男践踏了女……
人性的遮羞布荡然无存,心里眼里只剩下赤裸裸的两个字,给我!
到了这个地步,人不如狗。
小厮轻叹一声,一夹马肚子,大青马四蹄翻飞,风驰电掣般远去。
小厨子发凉的后背紧贴小厮的胸膛,头也不敢回。
她喃喃地问:“只有流民如此,还是天下人本就如此?”
……
徐小姐焦虑地绞着双手,不时撩开窗帘向后张望……怎么还没追上来?
“她已经看了你四趟了。”
小厨子老远就瞧见徐小姐频频回顾,想到先前婢女拿糖膏糊弄孩子,心下冷笑。
“我有一计。”
大青马哒哒哒哒,四蹄轻快地追上了前边儿的马车。徐小姐刚把心放回肚子里,谁知擦肩时小厮突然扭过脸,冲她邪魅一笑——
“多谢小姐挂念。”
徐小姐唰一下放下车帘,仿佛吃到个苍蝇,几乎管不住脸上表情。
婢女厌恶地小声道:“丑人多作怪!奴婢差点吐了。”
徐小姐冷静下来想起自己的初衷,对婢女道:“休要胡说。”
女追男隔层衫。
这事看来有门儿。
……
“换个法子行不行?”
小厮怀疑自己被孩子坑了,什么“邪魅狂狷地一笑”,他要是徐小姐一定自戳双目。
小厨子斩钉截铁:“不行,我这法子是专门为马夫量身打造的。”
他怕的是这马么!他怕的是徐小姐好吗?!
“摔马不是问题……”
“没问题你倒是摔啊……”
小厮差点把牙咬碎。
正走着,大青马不知怎么突然发了疯,脖子后仰马眼上翻,鼻子打着颤音,前后蹄来回癫狂交替,绕着圈子蹦跳。
一片惊恐的叫声中,商队被冲得七零八落。
“惊马了!快闪开!”
“抓紧缰绳使劲儿拉!”
“可能累炸了肺……小心!要踢着人了!”
徐小姐正沉浸在当家主母的假想中,忽闻外面一阵骚动,马蹄声杂乱。
“噗通——”
“完了!有人坠马了!”
小厮晕乎乎的视野中出现徐小姐的脸,挂着两行焦急的清泪。明明梨花带雨娇弱可怜,他却读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
小厮头一歪,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