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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有些尴尬。
弗四娘翻墙时曾经确认过,这是一处黑灯瞎火的空宅。怎料太子突然出现,此地是否还有别人?
“殿下您……孤身在此?”
太子捉狭地眉眼一弯:“不错,如果你想刺杀孤,不妨现在试试。”
“……”
这叫人怎么接,这是一句话直接把天聊死了啊,弗四娘默默无语。
“你会不会煮面?”太子再问。
“不会。”
弗四娘在身上胡乱摸了摸,摸到一个油纸包:“不过我有糖。”
一言不合,太子关上了窗。
弗四娘有点尴尬地捏着这包糖,想着要不要一走了之。房门忽然向内被拉开,黑暗中出现了一束光。
“进来。”
室内的摆设跟当年基本相同。
小叶紫檀的三扇折屏,上面无图无字,是素屏。
墙上挂着一幅云山墨戏图,落款“抱石散人”。
太子趿着小叶紫檀的木屐随意地在小叶紫檀的矮塌前坐下。
他手边摆着一个四神温酒炉,烧的是兽金碳,不觉得烟熏,反而飘出一股松枝清香。
当时她年幼不懂,如今看来处处都是内敛的风雅,低调的奢华。
太子提壶斟满两只玉杯。
“孤请你喝酒。”
弗四娘将油纸包摊开,露出里面的花生酥。
“酥糖就酒,越喝越有。不过殿下,您不是不喝酒吗?”
太子用中指轻轻弹了一下玉杯,“今日例外。”
今日是先皇后魏氏的忌辰,也是太子的生辰。这些算不上秘密,弗四娘顺着太子的话很快联想到这一点。
她把油纸包一推:“生辰贺礼,不成敬意。”
太子拈起一块糖道:“多谢。”
花生酥在口中慢慢融化,味觉和嗅觉同时被香醇的甜包裹,不知怎么,舌根却突然感受到一种微苦。
太子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殿下放心,没毒。”
弗四娘见太子色变,笑着解释道:“苦是因为糖里的花生特意炒过了头,带着焦香。花生酥偏甜腻,所以特意掺一味苦来调和。”
她眨一下眼:“独家秘方。”
“……这么说,糖是你做的?”
“亲力亲为,如假包换。”
太子慢慢喝掉玉杯中的酒水,吃一块糖,再喝一杯酒,再吃一块糖。他清冷的面容神色淡然,心里却疑云翻腾。
这个味道,他忘不了。
当年他的“贵人”,那个叫弗蓝的小丫头,那个厨子白甲的女儿白丁,曾经给他吃过一摸一样的花生酥!
能做出这样的花生酥,她说“不会煮面”应该只是托辞。太子藉着酒意,不动声色又直白地凝视着眼前人。
弗四娘在灯下笑靥如花,吃过酒的脸颊泛起两朵桃粉。狠戾之色不再,露出点儿难得一见的娇憨。
年龄相仿,样貌不同,仅凭姓氏和一块花生酥糖来判定未免太轻率。
但所谓直觉,就是指世上最没道理的感觉。眼前这人雾里看花,让太子有种克制不住的猜想——
弗蓝会不会没死?
弗四娘“滋溜”一声,又咪了一口。
太子想起白天小果那让人喷饭的演绎,放下酒杯:“你尾随孤来此,是要讨赏?”
弗四娘一拍大腿:“知我者殿下!”她正琢磨呢,该怎么解释自己夜半与太子偶遇?结果人家替她想好了。
“你想要什么?”
不知不觉酒壶已经空了。
太子左手支额微微侧头,有了几分醉意,微醺的眼睛明亮湿润,瞳仁里有两个笑盈盈的小姑娘。
弗四娘一下被问住了。她纯粹是就坡下驴,话赶话才说到这儿,谁知道要什么。
“说起来……”
这酒入口绵柔,后劲却不小,弗四娘趁着酒意道:“卑职小时候还真梦想过这般场景——突然遇到个神仙,奖励勤劳诚实的我三个愿望,就像话本里写的一样。”
她双手合十许愿道:“一愿与失散家人团聚,二愿一生富贵半生闲。”
“三愿神仙明年再来,重新许我三个愿望。”
太子有些好笑:“……怎么,你有很多愿望么?”
“那多了去了,小孩儿贪心嘛。”弗四娘顺势双手托着下巴,歪头想了想:“也可能是担心,担心将来万一遇到过不去的坎儿,自己却没了求助的机会。”
说完她自己先扑哧乐了:“这种连环许愿神仙八成也吃不消。”
太子指尖拈着最后一块花生酥,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对了。
那个东西,他当初恰好留在这里。
这处宅院一直是莲西暗中打理。莲西喜欢整洁,物品摆放一律遵循太子的起居习惯,归置得条理分明。太子走到书案旁,从架子上取下四个一排的木匣,挨个打开。
果然,第三个木匣里头搁着他要找的东西。
一块黝黑的铁牌子。
触手冰凉,雕有兽头。
随着它的出现,当日种种再度回到太子脑中。时隔了一千多个日夜后,视角反而更客观,更全面。
他曾以为这是弗蓝遗失的,现在看来,这种糙冷的风格明显更像男人的物品。
是玄邃?
还是相王李鹤林?!
太子握着这块黑铁牌,心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四年前的桩桩件件,李鹤林最后的遗言,传说中的宝藏,坠河的马夫之子,神秘的北魏王舟,真相究竟如何?
这个弗四娘,会是弗蓝吗?
完全不同的长相,除非她们当中有一个戴着人皮面具……
“殿下?”
弗四娘见太子在书架旁出神,忍不住唤了一声。
太子不动声色,这些事要知道也很容易,把牌子抛出去,自然它就盘活了。
他将铁牌兽头朝上,推到弗四娘面前,半开玩笑地道:“这是信物。孤虽然不是神仙,但见弗捕快诚实勤勉,允诺你一个愿望。”
“真的?”
弗四娘梦想成真,惊喜又意外地抓起来,朝袖子里一塞。
“多谢殿下,那卑职就告辞了。”
“愿殿下——”她想了想,最后说:“无拘无束,独行自在。”
这是生辰的祝福。
……
黑皮和老狗做了一回邻居。
两个牢房门对门脸对脸,低头不见抬头见。
可惜待遇差得有点远。
老狗是真保护,假坐牢,吃香喝辣伙食不错。
黑皮可是真遭罪,真挨打,十八般刑具轮流上阵。而且人家二话不说,上来就打打完就走,犯人整得只剩半条命,一个字儿都没问过。
这是拿他试刑具?
老狗还动不动就拱火:“大兄弟!你赶紧招了吧,你看我滋润不,谁英勇不屈谁是憨憨!”
老子倒是想招!他们谁问过老子了?上来就把人往死里整,我他娘的怎么招?招什么!!!
黑皮啐出一口血沫,心头有千万句脏话奔腾而过。
老苟误会地竖起大拇指:“英雄!”
牢门突然打开了。
弗四娘跟在初愈的郭丹岩身后,走了进来。
黑皮不禁愣怔了一下,那夜情势危急,伤者烟熏火燎满是血污,看不太清长相。
今日再见,竟是如此俊俏的一个少年。
黑皮犯贱地涌起一阵委屈,总算想起他了!他恨恨地想:害老子憋屈成这样,小贼们休想从我嘴里掏出半句实话,老子今天就当一回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