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后,整个初二年级又被要求补三个星期的课,好在艾晓伦生日那天是周五。放学后,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静江因为下课后问一个代数问题赶到约定的豆浆店时有点迟到了。这家店只和学校的正门隔着一条马路,临街的两侧都用当时最流行的大玻璃窗装饰着,让每个在里面用餐的人都能欣赏外面的街景。这些大玻璃窗的窗框都包着静江最喜欢的木纹纸,和浅绿色的墙壁非常协调。里面的桌椅都装饰成形状各异的树墩,蓝色的天花板上画着几抹白云。
这家店静江从初一还在分校上课时就曾经来过。初二搬到本校之后更是这里的常客。这家店有位戴着一顶白色方帽的矮个子大娘,大家都喊她“陈大妈”——她缺乏那种小学校门口经常出现的一边嘴里说着“奶奶不赚你们钱”一边锱铢必较的气质,为人淳朴厚道。静江最爱喝这家店里的冰豆浆。每次看到静江在门口锁自行车,这位老板娘就会马上盛出一杯豆浆放在柜台上的冰水盆里。
“谢谢。”静江接过豆浆,把零钱交到那位大娘的手里。她一路拼命蹬着破旧的自行车,没顾上穿雨衣,头顶和肩膀已经被淋得湿漉漉的。
“这边——这边——”艾晓伦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朝她挥手。
因为下雨,店里的人很少。静江端着豆浆走过去,彭朋赶紧站起来往床边挪了挪。静江发现本应属于程聪的位置还是空的。
“程聪迟到了么?”静江边问边把礼物递给艾晓伦,“生日快乐!”
“谢了。那是——彭朋不想让他来。”艾晓伦接过巧克力说。
“怎么回事?”静江看着彭朋问。
“没什么,我骗他说我们不聚会了。”彭朋说。
“为什么要撒谎?”静江感到不可思议。
“我觉得没必要约他出来。”彭朋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说,“我和程聪现在只是一起上学、放学,上课的时候坐在一起,做实验的时候也正好是在同一组——如果每个这样的人都约出来,这里恐怕要坐不下了……”
“你不想做点什么吗?”艾晓伦包开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
“我想过,但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可以去表白啊!”接着静江想起自己那次尴尬的经历,赶紧改口说,“或者让他跟你表白……”
“你可以创造点机会,看看他的反应……”艾晓伦努力思索着,“比如——假装生病。”
“或者真的生病!”静江建议。
“我不能这样。”彭朋摇了摇头,“两个人之间,现在这种关系是最好的——彼此都没有负担。如果我表白了,他没有接受,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了!”
“你在害怕什么?”艾晓伦问。
“有件事,我本来不想今天说。”彭朋有些黯然地说,“这次期末考试我考得特别糟糕。家长会的时候,黄老师又来找我妈谈话——我想我很快就会像刘浩那样被劝转了。我现在不能——不能再去表白什么的——因为根本没有意义……”
“静江帮你补的那些课都没帮助吗?”艾晓伦用手指把包巧克力的纸弄成一团,在手心揉搓着问。
“有帮助,但我实在是没有精力——成天做火箭航模让我根本没时间去看书,而我又不像静江那样,可以兼顾学业和竞赛……”彭朋咬着嘴唇说,“我已经不想再做这些东西了——靠这个东西中考拿加分的可能性太低了……”
“彭朋,我觉得你应该坚持下去。”静江说,“你还记得么?初一的时候,我学习成绩很一般。班主任黄老师那时总劝我换个竞争对手——你那时不也经常劝我想开点么?我想当时全班人都觉得我是怪胎,成天和萧楠过不去,但你看现在——”
“静江说的对。”艾晓伦包开第二块巧克力递给彭朋说,“你的手工比班里任何一个人都强——别信黄老师那些鬼话。而且——”艾晓伦喝了口静江的豆浆说,“如果这黑暗里连一点曙光都没有,我们怎么看得到头啊?”听到这话,静江赶紧点了点头。
“那我该怎么做?”彭朋问。
“我认为你应该说出来。”艾晓伦说,“但可以用一种比较含蓄的方法——比如送他个小镜子什么的。”
“他需要镜子吗?”静江惊讶地说。
“只是个比喻。你当然可以送他别的东西,比方说——”艾晓伦转过头对静江说,“你下学期英语都预习完了吧?”
“嗯——”
“彭朋,你可以抄一份静江的英语笔记送给程聪——这样他肯定就明白了。”
“这办法可行么?”静江怀疑地问。
“哦,不试试怎么知道?”艾晓伦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笔记送给程聪?”一周后彭朋把笔记还给静江时,艾晓伦说,“地点我都想好了,就在汽车站——”
“在汽车站?”静江问。
“对。你假装约他出来——随便编个地名,越远越好,这样他就会不认识路。然后,你自告奋勇去接他,在车站见到他,把笔记给他的同时就跟他告白——如果他拒绝了——当然,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高——你马上乘车回家;如果他接受了,你就和他一起去静江家。”艾晓伦信心十足地说,“我俩跟你一起去。放心,车站人很多,他不会发现我们的。”
“这样太鲁莽了吧?”彭朋犹豫了。
“时不我待。”艾晓伦看了一眼桌上的猪笼草——那是彭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好吧。我今晚打电话约程聪出来。”彭朋终于妥协了。
第二天约好地点后,三个人急急忙忙跑到汽车站。彭朋很紧张,紧握着笔记的手心里全是汗。静江很担心地看着她。艾晓伦在旁边一言不发。
彭朋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配一条蓝底白花的裙子,已经留长的一头黑发用普通橡皮筋绑成马尾束在脑后。静江觉得眼前的彭朋仿佛瘦了一圈,整个人站在黑色的帆布鞋里似乎都有点摇晃。艾晓伦尽量装得很轻松,但静江能感觉到她拉着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一群背着红蓝白三色编织袋的农民工刚刚走过去,静江就看到身材高大的程聪从红白相间的24路公共汽车上下来。他穿了一件纯黑色的T恤和一条牛仔短裤,缓缓地向这边走来。静江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似乎那些由程聪身边走过的人都变成了在神像边祈福的百态众生,而程聪就是那万人敬仰的阿波罗。她呆呆地看着程聪,心里怀疑上帝怎么可以把一个人造得这样富于美感。幸亏这时艾晓伦赶紧把她拉到车站的灯箱广告牌后面,又把自己的帽子扣在她头上才没有露陷。
这真是个绝佳的偷听场合,静江想。她们选择的这个是个交通枢纽站,来往的人流吸引了程聪的注意力,使他很难想到离自己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正有人偷听。再加上她们今天出门时没穿校服,即便知道她们在场也需要耐心和眼力才能找寻得到。美中不足的是彭朋看到程聪来了开始陪着他向旁边走,而广告牌却不能这样做。艾晓伦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拉着静江的胳膊又往前凑了凑,两个人一起藏在彭朋最终所站一座民居的楼梯旁边。
“找我来——有什么事?”静江听到程聪在问,突然觉得这句话很熟悉。艾晓伦也正伸长脖子努力地听。
“我想把这个给你——下学期的英语笔记。”彭朋说。
“谢谢,是你整理的?”
“嗯。”
“就为这个?”
静江没有听到彭朋说话。一瞬间,她感觉胃里似乎被关了一只不安分的动物,搅得五脏六腑都扭曲在了一起。她脑海中迅速闪现出两年前和林琳一起在楼后草地上的场景——那次也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一个女孩面对一个男孩,勇敢地说出了那四个字——
“对,就为这个。”彭朋的声音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