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谢谢你了。”程聪温柔地说。
静江没能听到后面的对话。她已经不知不觉低顺着墙壁坐在地上,刚才在她胃里扭动的那些东西也都停止活动了。各种各样的人还在她眼前经过,一会儿是三五个小学生,一会儿是两个拿拐杖的老爷爷。各路公共汽车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在站台发出隆隆的响声,随之带起的一阵阵风把她的棕黑色短发吹得纷乱。
“静江,你在干嘛?”艾晓伦拽了拽她的胳膊,“程聪已经走了。”
“你为什么……”静江见彭朋走过来,站起身说。
“不为什么。”彭朋泰然自若地说。
在暑假补课的一天晚上,静江意外地接到了平尼的电话,通知她学校已经安排好暑期区物理竞赛的培训。在上课时,静江发现自己对萧楠的关注已经达到一种不可遏止的地步——尽管他从始至终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上课时黑板的吸引力还不及萧楠翻书打喷嚏的吸引力大。她开始关注他穿的鞋,背的包,以及铅笔盒里有几只笔分别是什么牌子的。而静江最为关心的,是萧楠身边坐的都是谁,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伴随这种古怪行为而来的,是她开始变得敏感——一开始是有关萧楠的事,后来干脆是提到“萧楠”这两个字,她就开始魂不守舍。
当静江的注意力被萧楠牵着走时,她对周围人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彭朋和艾晓伦觉得她更温和了。她也开始会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平尼为自己占座位、拿便当。静江解出难题后,若看到平尼在旁边支着下巴盯着自己发愣,也不像从前那样用书打他,而改成了轻拍他的头(这时平尼通常都会用一声“干嘛——”来回应她)。
在最后一天补课的中午,他们意外召开了一次十四岁主题班会,并收到了来自各自父母的礼物——艾晓伦坚信这是学校赐给大家最后的欢乐。不管怎么说,能在讲桌上堆满各色包装的礼物对这些十四岁的少年们总是一件新鲜事。他们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差点把讲桌的前档板都踢破了。幸亏班主任黄老师及时赶来,把他们都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你们不要抢,每个礼物都是有名字的!”黄老师一边捡散落在地上的粉笔一边说。她直起身,开始核对包装上的姓名,并叫学生们上前领取。
这真是残酷的一幕。很多人看到包装精致的礼物被别的同学拿走时都投去了羡慕和嫉妒的目光。当那个最大的盒子被赵佑熹抱走时,甚至有人从后排发出了哀叹。静江从没想过自己的父母会送礼物——他们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忙家务。以前他们还会监督她的学业,近两年他们连这方面的关注都放弃了,除了吃饭睡觉很少过问旁的事。静江想不出他们怎么会突然有机会给自己买礼物——
“你们俩都收到什么了?”艾晓伦费力地举起一套《爱伦坡侦探小说精品集》问。
“我妈送给我水手月亮的挂件。”彭朋说着把巴掌大的原装布制水手月亮公仔拴在书包上,“我想要这个已经很久了。”
静江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自己面前扁平的牛皮纸信封——里面只有一本薄薄的生日书。书上除了介绍八月七日这天是瑞典的小龙虾节,又列举了一连串和她同一天出生的名人外,几乎没什么有趣之处。看着周围同学收到的礼物,静江突然觉得自己的父母很让人难堪。她记起初一时父亲来开家长会总是漫不经心,拿回家的记录有时还没有静江在门外偷听记的全面——而上初二后,他们干脆打发她自己来开会。
我怎么会遇到这样的父母呢?静江郁闷地想。她悄悄地把生日书塞进抽屉,生怕被旁人看到自己的礼物。
“你收到的礼物是什么呀?”
听到身后赵佑熹的提问,静江顿时全身汗毛倒竖。但她很快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发现需要答话的是吴小明——他正努力阻止赵佑熹把自己的书包从抽屉里拉出来,那只书包和他平时穿的球鞋一样,又旧又脏灰蒙蒙的。
“别是一双球鞋吧?”张嘉亮高喊着参与到抢夺之中。
全班同学都在朝他们看。
“你把书包给我——给我——”吴小明拼尽全力拉着书包口,嘴里咬着牙小声地说。
“你们俩别闹了!”平尼突然站起来说,“抢人家的东西有意思么?”
“你想干嘛?”赵佑熹警觉地问。
“看看不行啊?”张嘉亮说着停下手里的动作。
“看是可以看。可是人家现在不乐意,所以——”平尼从他俩手里一把扯过书包递给吴小明,一字一顿地说,“就——不——能——看!”
“关你什么事啊?”赵佑熹看着吴小明小心翼翼地拉好拉锁,气鼓鼓地说。
“大家都是同班同学,应该相互爱护。”平尼回敬他。
“真是多管闲事!”张嘉亮撂下一句话,扶着赵佑熹的肩膀走出了教室。
当天下午的生物课上,静江努力朝萧楠的方向看,想知道他得到了什么礼物。这让坐在她另一侧的平尼异常不满,他不断唠唠叨叨地提醒静江抄笔记或是直接提出各种问题。这让一向讨厌上课说话的于老师大为光火,毫不留情地罚他俩放学后留下“干活”。
“今天都是你的不对,”平尼边筛蚕沙边抱怨,“如果你按我说的做,我们现在就不会被罚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静江把一把揪光了叶子的桑枝扔进一个破旧的纸篓,“你凭什么上课管我?”
“我马上就要当班长了——有权利管你啊!”平尼得意地说,“谁让你上课不好好听讲的?”
“谁说你要当班长了?”静江奇怪地问。
“黄老师说的啊——”平尼笑得很开心,一双小眼睛几乎眯成了两条缝,“下个学期我就直接当选。”
静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整个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讲桌上放着一堆等着清理的蚕,正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声。
“你不要以为制止一次同学吵架就有什么了不起。”静江说着扯下一把桑叶扔进一只盘子,那里面的白色肉虫马上活跃起来,“张嘉亮和赵佑熹成天做得事都很过火,但你也知道——他们俩平时就喜欢恶作剧,并没有本质上的恶意。”
“你是因为我是五班来的,所以才看不起我——”平尼抗议。
“这你就想多了。”静江说,“我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出身而看不起他——我只会因为他本人干的事而讨厌他。”
“是吗?那我干了什么呀?”平尼不服地问。
“你偷了我的英语书,不但弄脏了还在上面指名道姓地侮辱我,你说我该怎么想——”
“要我怎么说你才能相信呢?”平尼直视着静江,一双小眼睛一眨不眨地说,“那天我回到教室,看见有本英语书这么打开了放在讲桌上。我过去翻了一下,发现书是你的,就拿过来放在你桌子上了——我所做的就是这些。”
“哦,是么?没想到你竟然如此高尚,难怪被老师指定为新班长。”静江讽刺他,“你帮吴小明解围也是为了提前出出风头吧?”
“我必须替他说话!”平尼几乎喊起来,“以前我在五班当班长时去过他家,他妈妈拜托我在班里照顾他——”
“他妈妈拜托你照顾他?”静江怀疑地问。
“是啊。”平尼抬起头说,“他爸爸很早就去世了,而他妈妈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老生病。以前他回家没饭吃,就去我家蹭。等我爸妈烦了,他再去赵阳家。每个学期交学费前,他妈妈就托我给班主任老师带话,希望能晚几天交——”
“怎么可能?”静江将信将疑地说。她确乎想起吴小明一年四季总是穿那条深蓝色的校服裤子,两只裤脚经常溅满泥点,似乎努力要与那双早就看不清本色的球鞋相映成彰。
“李青也知道这件事。”平尼接着说,“她经常借口排球队训练,把交了钱又不能去看的电影票送给吴小明。还有李静——她前两天还找我商量是不是该用班费偷偷给吴小明买件礼物……”
“那你们最后买了吗?”静江大声地问,脑子里忽然闪过书包里那本生日书。
“我们哪有时间给他买?最后还是程聪把自己的礼物偷偷塞进吴小明的书包里——我估计今天中午他们几个抢包的时候,吴小明还没发现呢!还有,”平尼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叮咛静江,“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这事啊。”
“我才不像你那么啰嗦呢。”静江撅起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