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曹的人每次想起遇到张弦的经由时,心里都会一阵烦躁。他看旁边几个医生护士满脸想听故事的表情,撇着嘴琢磨着自己要用个什么其他现编的故事对付过去。
要说也真的是快要两个月前的事了,小曹按照日常的行程在任振华罩着的大桥上“巡视”的时候,看到一个陌生的摊位。那座大桥宽而长,算是这片地方有名的一景了,早上会有早市儿,晚上会有夜市儿,一天中间那档子时间基本上是些买零碎儿生活用品的。
但要在这座桥上做小买卖,需要找管理申请,管理点头来才有资格在这儿摆摊。这桥三年前开始就是以任振华的名义在管理,说白了就是来这里摆摊的人,要任振华点头才可以干下去,并且每个月要提交三成的收益。
因此那些想要做小买卖的人,每一个都是提前很久、拿着礼金,点头哈腰到他们办公室里求他们同意来着。小曹在帮派里还算是脑子好的精英干部,所以任振华都是把这件事全权交给小曹。小曹自然也不会辜负这份信任,几年来把这桥管得有模有样,并且他敢保证每一个来找他们“申请”过的人,他都能记得对方的长相。
所以在看到一个陌生的小哥儿蹲在一个显眼的位置认真贴膜的时候,小曹以为自己上错了桥。
“贴膜”,硬纸板上糊了一层白纸用带颜色的砖头有棱有角的写着这两个大字,旁边还附带着一列小字——“走哪儿贴哪儿,贴满一切、贴至天下。”
卧槽,这年头连个贴膜的人都是拥有这种雄心壮志吗,小曹愣神地看了半天,他能明显感觉到在他站着愣神的期间,隔壁的小摊位都在偷摸地往旁边退着步子,甚至连站在这摊位前面等着贴膜的客人也躲远了,但被他瞪着的那个人就死活没有反应。
“喂。”他觉得自己是用一种充满威胁的语气喊的这声“喂”来着,但哪想到对方头也没抬一下,“等一下,马上就好。”
卧槽,竟然还被无视了,这年头连个贴膜的人都是这么有骨气的吗,当然小曹最喜欢的就是掰断一个人的傲骨,于是抬腿踹翻了他的招牌,“嘿你还敢让我等会儿?”
这一踹,吓得周围摊主都一哆嗦,并且终于成功引起了贴膜的人的注意力。那人先是侧过头看了看被踹倒的硬纸板,再抬头看了看小曹,又伸着脖子四处看了看。“诶,刚那个小姑娘呢。”贴膜的人一边问,一边用眼镜布又擦了擦手里那台平板的边缘。
卧槽,这人是故意的吗。小曹气到发懵,侧过头朝自己的小弟下了指示,“把这家掀了,把人拖走。”
两个五大三粗的黑衣大哥听罢,当即上前一步骂骂咧咧地就要把那块可怜兮兮的铺在地上的破布掀起来,坐在小板凳上的贴膜小哥这时才终于对此有了反应,站起来“诶诶诶”了几声,“等一下等一下,你们也是来贴膜吗,你看你们想贴膜也得排队是不是,我这手里有工作的时候不可能同时在对你们的需求有什么响应。”
“谁特么是来贴膜的!”
“……那你们干什么这么气啊。”
“谁给你的权力让你在这儿摆摊儿?啊?”小曹一把揪住对方衣领,拎近了发狠地瞪着他。
这一瞪,突然觉得这人细看还长得人模狗样的。
那人非但没露出什么惊慌的神情,反而是一阵豁然似的,“我懂了,你们是这座桥的管理对吧。”
这、这理智得让人觉得非常没意思,小曹松开他的领子,“操,知道这桥有管理你还不按规矩办事!”
贴膜小哥单手正了正领子,“你看我这也是第一天在这儿摆摊,原本这个空位的大哥这两天有事去别处了,他说这个位置可以让我两天。我以为这种情况就不需要申请了。”
这么一想,小曹看了看左右的摊位,想起以前这个地方是买手机膜的,但之前的那个人只卖不贴,也没这么硬核的招牌,甚至都没几个顾客。“你以为不需要就不需要了吗,你这人懂不懂规矩。”
“我还真、不太懂你们这边的规矩。”
“草你妈你还来劲了是吧。”
“什么、什么意思,来什么劲……”
“我特么不想跟你废话,你们还愣着个屁,给我掀了!把人拖桥下面去!”
贴膜小哥表情一沉,在他们动手之前迅速把刚贴好膜的平板拾起来然后转交给旁边摊位:“一会儿那个小姑娘回来拿的时候你记得给她,帮个忙。”
“你特么还知道装正派了啊,一个破平板!”小曹看到这一幕,抬手就要抢来那个平板,但被贴膜的小哥一把抓住:“大兄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脾气这么暴躁,但我相信你作为管理肯定是个讲道理的人,我们讲道理,这个平板的主人来这里消费,跟我是不是按照规矩去办事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一定要说,那她只是个被欺骗者,可以的话应该是把对她的利益伤害降低到最小,这样人家下一次才愿意继续到你家桥上买东西,你家桥上的商户才会继续赚钱,你们才能有更高的收益。”
这长篇大论的宣言让小曹一时没反应过来,谁知道人家就是要趁着他没反应过来的工夫继续陈述:“以及你们对于这座桥的管理又没有提供任何可以参考的资料,在桥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张示这里的租用说明,所有你们口中的规矩都是你们口头传述,然后以一传百,那这信息的真实性和时效性全部都没有保障,我作为一个想要加入你们市场的加盟者,都没有一个像样的渠道。
“但我仍然想要为你们创造利益,用先斩后奏的方式考虑总有一天管理会找上门,那样我再来和你们谈论合同之类的事情,但生意我可以先搞着,钱我可以先赚着,假如说在你们没有同意我在这里摆摊之前我所获得的一切利润你们都不承认并打算没收的话,我也很乐意,只要你们同意我今后可以继续在这里拥有一个摊位那么这波也不算亏。
“但你这样上来就企图用暴力示威,恕我直言,这根本就是一个被忽视了的未成年想要用小动作勾搭家长的注意力的幼稚行为。”
最后一句话语气重得让几百米外担心着自己的平板还能不能拿回来的小姑娘都听得真真切切,方圆百米内、无论是桥上行人两侧摊主,在听完这话之后不知道是谁打头拍手了几下,逐渐的掌声就像爆炸一样扩散开,好多远处没看到出了什么事的人都特意跑来围圈凑热闹。
小曹当时不知道的是,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今后会改变他们所有人的人生。他当时只知道这人让自己非常没面子,恼羞成怒下他一拳就要抡过去,力道之大让他有信心自己可以一拳撂倒眼前这个嘴皮子利索的装逼青年。
可装逼青年只是向后退了一步就稳稳地闪过了这一拳,打了个空的小曹因为力道用得太重而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以一个滑稽的动作摔倒。但那青年却一把拉住了他,让他避免和地面过于亲密的接触之后又把他拎了起来,“顺便一提,我叫张弦,我知道你不服,气到想打人,这也不是我的本意,但你踹我招牌在先。你知不知道那招牌是我想了一夜才想到的字体,在这个设计风格日益简化的时代,想用简单的几笔勾勒抓人眼球的东西是非常困难的,就被你这么一脚踹了,我才是那个气到想打人的。”
“你特么能不能少说两句!”
“不能,我觉得我打不过你这俩小弟,但是你这俩小弟看起来大脑很单核,我一说话他们就会停手。所以我不能停下来,不然他们就要动手了。”
“我日!你能不能闭嘴啊!”
“都跟你说了我不能!你脑子也不在线的吗!”
“你放开我们曹哥!”被吐槽的两个小弟好像也听出来自己被侮辱了,生气地喊了一声但又不敢在他们的曹哥还被扼住命运的脖颈时动手打人。
场面一度陷入了尴尬的僵局,直到张弦手酸把小曹松开,那两个小弟才前仆后继地按住了张弦。“曹哥,我们逮住他了。”
“我有眼看得出来,操,气得我都没脾气了,”小曹揉着被衣领勒了半天的脖子,嗓子发干地咳了两声,“拖走拖走。”
小曹之前对付过那些不懂规矩的小贩时都是一个套路,拖到小巷里打一顿,要是长得好看又细皮嫩肉的话就顺便操一顿,基本上这样他们都不会再在他们跟前露面了。毕竟恐惧和羞耻心这种东西,人很难克服。
这次他打算对这个叫张弦的人用同样手段,拖到小巷,两个小弟负责控制,自己负责动手,但小曹正挑着地上的木棍的时候又听这个叫张弦的碎嘴子开始念叨:“你们要打死我吗?”
小曹冷笑了一声,“打死你用不着,打残你还是可以的。”
他拎起一个顺手的棍子,扭过头再看那个被小弟扭着胳膊驳着双腿并被紧紧按在墙上的张弦,小曹在看到张弦那个表情的时候,突然停下了动作,“你笑什么。”
“你不打死我吗。”
“你特么到底什么意思。”
“你不打死我的话,我还会到那个桥上去恶心你们的,这你尽管放心。”
小曹也笑了,“那我特么就打断你的腿。”说着,拎着棍子走到张弦跟前,抬手捏着他的脸,然后自己也凑上去,脸贴着脸,一字一顿的说,“我不只要打断你的腿,我还要打断你的胳膊,打折你的肋骨,然后再用棍子捅你后面,再用手机照下来。你敢再来,我就敢把你照片打印出来,贴在桥头,让大家好好观摩观摩。”
张弦因为被捏着脸而做不出什么表情,但小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至少张弦的眼神并没有丝毫的慌张。
小巷幽僻而寂静,还泛着阵阵尿骚味儿,细听还会有老鼠啃食垃圾的声音。
“怎么,吓得不敢说话了?”平心而论,小曹并不是很厌恶张弦的这副皮囊,哪怕这人早早认个乖,他可能也就放过了。但这人非但不认怂,还要当中侮辱他。“你不是挺能说的吗,嗯?怎么不说话了,接着念叨啊,你不是很会说吗。”说着,用棍子戳着张弦的肚子,慢慢发力。
“我就在想,”被捏着脸还被戳着肚子,张弦发声有点困难,但这并不耽误他表达自己的想法,“你这个人,还真是天真。”
小曹松开他的脸然后一拳抡上去,这一拳倒是实实在在地砸在张弦脸上,就看张弦的头狠狠地朝一侧不受控制地偏过去。“你说什么,你特么再说一遍!”小曹再次把他的脸掰回来,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要把自己的罪行以照片这么硬核的形式留下证据,还要贴出来告示你犯了罪,你难道觉得因为你是黑社会就没有人能制裁你了吗。小兄弟,你不是你们帮派的老大吧,你肯定不是,如果是,你们帮派大概早就完了。”
死到临头居然还嘴硬,居然还威胁自己?
小曹气得脸色发青,“不是头儿但治你也够了。”
“还是那句话,除非你现在就在这个地方杀了我,不然我还会来,被打断了腿和胳膊又怎么样,被打成残疾又怎么样,被侮辱一下又怎么样,报复的方法多种多样,随便一样我都能让你们所有人今后活不痛快。”张弦双臂开始发力,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被打破的嘴角,抬头朝小曹轻轻一笑——
“所以你有种杀了我啊!你杀了我啊!来啊!我教你该怎么干吧,你就用手里的棍子从我后面捅进去,然后用力捅,捅到肚子里,捅到胸腔里,来啊,动手啊,犹豫什么啊小兄弟,你不是很吊吗,这事儿干多了吧,觉得自己牛逼得不行吧。”
分明对方是被禁锢住的人,但小曹当时持续有一种自己是被动一方的感觉,他看着张弦怒喊的样子,心里的愤怒感突然被另外一种情绪挤到一边。
为什么这个人就没有露出丝毫的恐惧呢,为什么到这种时候表情都是毫无动摇的呢,为什么要这样持续的激怒自己、为什么又要一次一次戳中自己的尊严的软肋。
难道说,这人其实很有来头?
“操,这人是个疯子。”小曹扔掉了手里的棍子,他不得不这么想,在这种地方能如此有底气的人,一定是背后有什么样的人物在撑着。而且这人喊了半天都没说自己到底是谁的手下,只是非常自然的说自己叫张弦,还说什么会让所有人都活不痛快的,难道说、难道说他在哪里混得很不错,但只是还没有传到他们帮派吗?
至少自己不能给头儿添麻烦,为了桥上一个小摊万一要是惹到了别的帮派的人的话,那实在是不值得。“带他去见华哥。”小曹跟两个小弟吩咐着,然后观察着张弦在听到“华哥”这个称呼时候的反应。
张弦仍然是毫无反应,甚至眼神中还有一丝不屑。
退一万步说,假如这个叫张弦的人只是对自己口无遮拦,小曹觉得打一顿就可以解解恨。但明显这个人就连自己最尊重的人都瞧不起,他觉得这就不是打一顿就可以完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