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入京不久,竟也识得老朽?”
郑老捋了捋胡须,眼中有一丝疑惑,而一旁的吴老却只是点点头。长者开口,再躁动的儒生也不敢吱声,一干人只得静静听着。
其实他们二老今日前来并非为了这棵老樟树。只是这一帮年轻学生亢奋得很,天天讲堂跪求请他们二老来此主持,先生们也心知劝不住,加上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小丫头竟如此大胆,遂前来一看。
“安阳十二岁时有幸拜读郑老先生的《教问集》和吴老先生的《时弊七论》,心里喜欢得紧,尤其是‘天下之教,度己而知人,度人而解问’、‘时弊之大,天下惶惶而无凤啼高鸣之音,群起蜂拥、乌合之众甚毒’二句,时时默读。”
朔风忽缓忽急,撩动安阳郡主轻盈的面纱,隐约间却见那樱桃小口抿成一个优美的弧形。
“——所以大前年寿春的诗书童子会上特别留意了两位老先生。今日得以咫尺相见,实属欢欣之事。”
说着,安阳郡主盈盈一个万福,两个老先生相视一笑,稍作回礼。
原以为郡主不过读读《女训》,现在一看似乎不是“会识字”这么简单。一时间众儒生窃窃私语,原先屯在肚子里的那些个冷嘲热讽现在倒是不合时宜。
然而吴老和郑老身旁一个白袍小生站不住了,回头跟同伴们交换了眼神,便负手挺胸,冷飕飕开口道:“呵,郡主似是敬贤敬德之人,又何故跟杜先辈过不去?”
秦安阳抿唇敛笑,只瞥了那小生一眼。
“足下何人?”
“小生平阳陆氏、太学院陆维年。”这陆维年仰首朗声,倒是气势十足。
哟,原来是平阳陆氏,出了名的老古董家族。
周围看热闹的街坊们叽叽喳喳,几只乌鸦掠过灰白色的天空向东面飞去。秦安阳灿然一笑,却没什么温度。
“果真少年才俊,只是头脑不太清醒——不知本郡主何处跟杜先辈过不去?”
陆维年冷笑着向前迈了一步,双目逼视安阳郡主,竟也毫不避讳。这书生虽然清瘦,倒也不缺挺拔,想必一直以来学业出众、有几分恃才傲物的狂气。
“明知此树乃贤德遗迹却偏要砍伐,这与焚毁圣贤书又有何——”
“本郡主问的是“何处跟杜先辈过不去”——足下答非所问,这是何意?”那陆维年还未说完便被白芷直接打断,这强硬的回呛使他先是一惊,旋即恼怒具现。
“此树乃杜先辈当年亲手所值!”
“足下好有意思,不知哪来的依据、还是道听途说?!”螓首高昂,杏目含威睥睨众人,“若非前几日本郡主挂出告示,诸位口中的‘圣人树’直到被砍也等不到今日众高才为它济济相聚于此!”
在这饱含嘲讽的清朗女声之中,众人下意识地望向那棵百年樟树——
碧瓦朱檐之侧,即使冬日也该遒劲苍翠的枝桠树冠却如年过半百之人那般顶上见秃,那雷劈的灾祸留下了乌黑的灼痕,连带着这棵沧桑的古树周身都歪斜不正。府上素日有善园艺的家丁给它打理,可那病怏怏的树木却不再有过往的精气神。
陆维年一咬牙,决计一路横到底。
“怎么,难不成亲眼见到杜先辈植树的人能活到现在?传言必有根据,郡主到底想要什么证据,怕不是无理取闹呵。”
本来被白芷的言语带跑偏的儒生们回过神来,可心里总是说不出来味儿,可好歹念了几年书学了些礼数,不至于当面对着贵人吵嚷。
“本郡主特意留了些时日给诸位查证文献,可惜诸位还只凭着刚听到的几句坊间传言就来秦府兴师问罪——”
白芷稳稳向前迈出几步,在台阶边沿立定。那眉目之间的清冷与不屑,即使是外圈的路人也能看清一二。
“也对,无甚奇怪,每年先贤诞辰,就算是北畿县那块后人虚构的杜先贤石碑也有学子不远千里跑去祭拜,可我秦府的这棵树呢——此树若真是杜先辈手植,诸位中有哪位高才敢出来说自己拜谒过?——这便是明明白白的证据!”
“小生——”
“本郡主犹记得杜先辈《黎草集》里所言,‘匹夫无知,不得思辨,士人九辨,不为虚蒙’——这伐树本是我秦府的自家事,诸位出自高门,竟为了那些无根的传言百般阻挠,不加辨明便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可恨,可悲!”
何等的讽刺!
——为“杜如恩”而来,却被“杜如恩”驳斥!
此言一出,诸生再无来时的气势,即使是陆维年也一时语塞,可那读书人特有的傲气却不断撩拨着他胸口的那团熊熊烈火。
说不上来,似乎哪里不对又难以扭转,陆维年不愿罢休,额角青筋毕露,正欲上前一步却倏地被眼前一个手势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