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城外有一条大河。
当年外城墙刚落成的时候,有人说此地必成兵家必争之地,背山靠水,一夫当关,实在太受老天爷眷顾。
说此言者大概也没曾想到,饶城的护城河河面太广而河水太急,桥建不起来,渡河又不安全。久而久之,饶城这地方非但没有成为兵家必争地,来往商贾嫌弃它小而拥挤,人多而鸟不拉屎,饶城也因此越发地偏僻。
这条大河随着去年秋天一桩命案而广为天下知。
那时雨季刚过,新科探花郎回乡探亲。他本想着乘着大船带着圣上亲赐的拜官封文,于此滔天江水之上赋诗一首。谁知诗没写成,一个大浪拍过来,船倒是给打沉了。
再而后,新科探花郎命丧此大河之中,渡河的船家便尤为小心谨慎,生怕再载了个大佛连累一家老小。
承澜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事。
临衍与她一道下了船,二人远远瞧见一个门可罗雀的茶棚,一个小二耷拉着脑袋,一副生无可恋之态,那样子倒同前日所见之时一模一样。
临衍吊着个手,一脸德高望重,乖得不像负伤之人。承澜沉着个脸,恍若罗刹,一看便十分不好惹。
二人一前一后,一温和一凶残,当承澜“啪”一声扶在红砖灶台上,恶狠狠与茶棚小二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呆滞的小二吓了一跳,浑以为自己遇到了个女山匪。
“说,穆成是你什么人!”
穆成是手艺人的名字。
二人虽作此问,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人在此摆着个终年不来钱的茶摊,若非背后有人指点,就凭小二这臭脸早将行人吓退到了十里开外。
蝙蝠精是小二的投食人,小二在此摆摊,常年替那化作手艺人的蝙蝠精盯梢来往客商。
茶棚小二是个凡胎不假,但一个不惜与妖魔为伍的人,若非一心求财那便是受人所迫。
承澜托人一问,十分果决地敲定了前一种可能。
茶棚小二左顾右盼,讷讷不答。
临衍走上前敲了敲炉灶,道:“莫说你不认得我。那日竹林里的官府之人来得太过于巧合,乃至于分秒不差。此事我虽早有怀疑,但现下也懒得再同你计较。你只需告诉我,穆成现在何方,他留在城西的那个庄子可还有其他人去?”
临衍眼看小二贼兮兮地瞥了一眼烧得滚烫的锅炉,正色道:“不说也行,我们仙门弟子温良恭俭,自不会行逼供之举。反倒是那日瘦瘦高高的官差对你颇有印象何大人?对吧?”
正所谓阎王易与,小鬼难缠,茶棚小二或许对名声煊赫的天枢门不屑一顾,但对这饶城里来来往往的小吏确实不敢得罪。
茶棚小二怯生生咽了口口水,眼睛朝那汹涌奔流的大河看了看,又看了看天。
天色昏昏沉沉,晴雨交替不着边。
“你的恩公是个妖怪,你若盼着他来救你,还不如盼着何大人对你网开一面。”
那小二一听何大人威名,登时苦了脸。他缩着脖子犹豫了许久,扭扭捏捏。
待红泥火炉上的一锅滚水汩汩冒了热气的时候,茶棚小二缓缓道:“我告诉你们可以,但你们可得护佑我的安全。”
“这是自然。”
临衍言罢,淡淡皱起眉头。
他觉得这小二像是要说谎,但他一时找不出旁的证据。
“穆成是我的远方表叔,他的事我所知不多。但他在飞鹤亭那头还有一个庄子,若他不在祖宅,便是在那里。”
承澜点了点头,拽着临衍转身就走。临衍不动如山,淡淡直视着茶棚小二的眼睛,认真得仿佛要在他的身上绣花。
小二被他看得心虚不已,浑身冷汗直冒。那日他牵着马来喝茶,一如游历的公子一般彬彬有礼,而今临衍依旧泰然自若,依旧温文和蔼,但他的眸光似乎……如一柄行将出鞘的刀。
“并非我们不信你,”临衍浅浅一笑,道:“但昨日城郊起了一场火,这一场山火由北向南,直将飞鹤亭边的几个茅庐烧得干干净净。我们也是今天早晨才听闻了此事,也无怪乎你不知道。”
这又是哪跟哪?承澜愣了愣,旋即反应了过来。临衍这是在坑他。
“倘若你的表叔叔果然在那茅草棚子里,此时怕已经被带到了官府那头。我们来的时候还听城里议论此事。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你我曾有一壶茶的恩情,此事我先告诉你,你自行小心。”
承澜恍然大悟,也跟着临衍一唱一和,道:“你也莫慌,你表叔叔和孟家的事也不是甚隐秘。若是你表叔叔向官府说了些什么,或者他将你的所作所为顺带提了一提,哎哟,我提这事做什么?怪不吉利的。”
狡猾的茶棚小二听得“官府”二字早已慌了神。
“飞鹤亭边的庄子”是他早准备好的托词,倘若有人生疑,茶棚小二将人哄到飞鹤亭边则可以借此机会溜之大吉。
然而这二位仙门弟子却并不这般易与。
不仅如此,听二人所言,他们对官府的动向倒有颇多了解。
他死盯着临衍瞬也不瞬,临衍颇有耐心,坦坦任他看着。
片刻后,小二颓然叹了口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那老头开得价高,我也是受人所迫,迫不得已。”
临衍斜靠在灶台上挑了挑眉。
小二将手揣到灶台下头摸了一把,道:“他只让我留意生人面孔,倘若有外地人来饶城查探”
他尤为刻意地指了指承澜二人,又道:“我便要往城西的穆家庄里送一封信。”
“你既不会术法,如何给他送信?”
“用这个。”
小二从灶台下掏出了一枚小巧的木头鸟。不得不说,“手艺人”甚是心灵手巧,一只木头鸟的腹部中空,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小二将那木头鸟托在手心上往前递,承澜凑上前去看,临衍心觉不对,一时又说不出何处异样。
“倘若我是你,我必不会去碰那只鸟。”
二人转过头,却见一个其貌不扬的老者闲坐在茶棚一角,他翘着个二郎腿,右手拿着个苹果,十分流氓,也十分来者不善。
此人的嗓音极为特别,那是一种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柔性与圆润之感,这种音色可以出现在稚气未退的公子身上,英气勃勃的少女身上,却唯独不会出现在一个衣衫破落的老头身上。
临衍将他打量了一眼,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此人行了幻形之术,却又有意露了个破绽。若非他蠢得太过清奇,那便是因为他有意想引起临衍二人的注意。
恰正如那时在竹林里,一个身手如同鬼魅一般的姑娘三番五次地勾引他,挖坑给他跳。
临衍觉得此人同竹林中那个姑娘必然认识。
承澜正欲出声问询,临衍将她一拦,给那人行礼道:“阁下认得我?”
“山石道人的小徒弟,天枢门首座弟子,试问天下谁人不认识?”
临衍温文一笑,道:“承蒙阁下厚誉,我这一点薄名,莫说天下之人从未听过,便是在仙门之中,认得我的也就这么几个小辈弟子。其中大半还是我的朋友。阁下专程在此等着我,莫不是也为了寻人?”
不等那老者回话,临衍又道:“林平生也是你拉的线的吧?你是否拿了我的一样东西,是否又心生愧疚想要交还给我?”
承澜不知首座弟子令信一事,是以她一时未曾跟上,狐疑地瞥了临衍一眼。
那老道士低头沉思片刻,道:“那只蝙蝠上天入地地寻找一个人,不止如此,整个妖界亦在上天入地地找一个人。有人说此人乃妖界遗落在外的皇脉,又有人说,此人乃昔年九重天的一位上神。此人的魂火承了上古之力,得之,则可以统御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