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大泽的那一日,恰逢九重天上的众神回归。繁星如海,满庭清昼,四面八方尽是浮光与雷电,寒气与孤独。
数不清的时间如瀑布一样悬挂在王城高墙之上,我随着侍从穿梭在巨石搭成的宫殿廊桥下,遥望着城中方向神庙的一个塔尖,忽而心怀虔诚,亦心头惴惴。
那是我为数不多的手足无措的时刻。而后即便与神界大军征战,或是直面天神怒火,我亦泰然从容,从未这般颤栗而惊慌失措。
我猜这是因着那遥不可及的高塔与塔尖上的一点神性之故。神庙令我心怀敬畏,心生恐惧,它让我知道,原来魅妖短暂的一生还有些许可以祈盼之事。
我从未同人说过自己是一个虔诚奉道之人,虔诚令我软弱,也令我刚强如铁。
众神归于长河,新的魂火在寂灭与死亡之中诞生,我目睹着这一切,记录着这一切,我的笔尖与手指为之震撼。
我是一个记录者,而也只有在书写的时候,我才会感到神力万钧。我目睹天神造物,目睹众生流变,时间凝聚成水,浮星与长夜在长河的照彻之中生机盎然。
我离开大泽的那一日从未来得及向任何人告别。
族人皆以为我受三道天雷飞升后跻身神位,从此平步青云,我不屑与俗人辩解,更不屑同他们解释我的颤栗之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魅妖的生命太过脆弱,他们所追求的朝生暮死与我所心怀的愿景实在相差太远,甚至连言说都显得十足匮乏。
而在九重天上无数的没有名字的记录者之中,我恐怕是唯一一个会因着祭祀而心慌,而心怀澎湃的一个。
千百年来,记载生死之人从来比众神生而短暂。我们是万事的旁观者与过客,他们没有归乡,没有家国,自然也不需要长久的身躯来容纳长久的一片困惑与遐思。九重天上有大量如我一般的蜉蝣,但我又与他们不同。
众神回归之时,或是王族祭祀之时,我会悄悄跟在众人后头,远远地朝那可望不可即的神庙跪下身。
照理说我未拥有过祭拜长河的资格,更谈不上家国破灭的遗憾。我是一个流放者,自从大泽之中我的族人将我供奉起来的时候我便失去了一个归乡。
我只知道自己回不去,却不知自己将去往何方。
九重天湮灭也是后来的事。说来也甚是可笑,就当众神皆以为他们会迎来一个又一个满庭清昼,而如我一样的记录者会在耗尽最后一丝心力随风湮灭的时候,一场浩浩荡荡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滔天巨浪将九重天王城尽数卷了进去。
而那时我奉天神之命,往温冶处盗取一个名为四方石的神器。
我藏身在四方石里躲过了众神的黄昏。一股涤荡之感将我冲刷成了全然的另一个人,在四方石的逼仄天地里,在永夜一样的空阔与寂寥之中,我开始思索星辰,时间,长与短,黑与白。
也正在这时,我平白地酝酿出了一股漂浮的、假意的澎湃之感。
说是澎湃,实则也未有太多震动,我的心下平静如水。说是白茫茫无所畏惧,但我又开始觉出害怕。我怕我在这近千年的隐居之中忘了自己的记事之能,忘了自己的神性,我更怕时光流转,身躯不存,我刚一出山便会被新的世界吞没进去。
四方石中有繁星,遥夜,浮光与流变的时间。我在玉兰花树下默念祷词,祈愿那葬身东海的神庙塔尖之完好无损,祈愿这划分出了四季与山河湖海的六界还如昔日的九重天一般,有人虔诚,有人殉道。
或者实在不行,我也期望新的世界能够如昔年的神界一样五光十色,生命恒久。
我更期望着自己能跻身到众神的行列之中,终于不必再做一个记事者。
悠远的岁月之中实在没甚可以纪念之事,待新的世界渐渐成型,我决定出去看一看。那是我从四方石中出山后的第一个百年,我志得意满,壮怀激烈,饱含一腔澎湃的爱意、慈悲与怒火俯瞰众生。
我化身为河边嬉戏的孩童,卖花的少女与沿街乞讨的老者。
而后我遇见了一个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少年,那少年野心勃勃,胸怀四海,我心觉有趣,便与他一同回了他的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