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助他杀了他的哥哥,登上了羌国太子之位,又屠尽了西陵十二部族。这是另一个故事。
凡人的一生太过短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渐渐觉出乏味,因为从未有人问过我的过去,而我也从未真正地在这新的秩序之中“存活”过他们寻求的那些功名利禄与荣华富贵,总令我不断想起九重天上衣冠楚楚的众神和那突如其来的黄昏。
就在我渐渐开始觉出无趣的时候,我的身躯逐渐虚弱。当三条大蛇在琥珀川边征战之时,往生之法的咒诀竟有一刹失效。我被一条白蛇反噬,自此成了一个漂浮的、跨骑的、未有归乡的蜉蝣。
细细想来,自从神界湮灭之后,我便无法属于任何一个时代。我失了家国,失去了被这个红尘稳稳接住的可能性,而今我又失了我的容器。
曾经跻身神位的魂火让我在四方石之中寿比天齐,我在逼仄的一方天地里与天地秩序共生。我曾这般厌恶朝生暮死,而今漫长而没有边际的永生更将我磨得如一条落水狗。
我的族人惧怕我而又供奉我,九重天上的众神鄙夷我却又不得不依靠我的记事之能。我是跨骑在黑与白,生与死之间的蜉蝣。
我的神性于族人来说太过高远,于九重天上烨然的众神来说又太过不值一提。
我心怀愤恨,而此种愤恨比之九重天上为众神鄙夷还要深远绵长。
我拼了命地寻一个庇护的容器。唯有存活,唯有抵御长河的召唤方能令我的神性与震慑存续。我要与山川同寿,与天地共生。
这是昔年九重天上的祭司与王族都未曾谋成之事,也是千百年来为魅妖所不敢奢求之事。
四方石中山川流变,时间凝结成水,一株白玉兰花开而又落去。浮星翻卷之中,我仿佛窥见了昔年九重天的影子。九重天上有光与雷声,数不清的寒夜,倒挂如瀑布一般的时间。
而后我才知道,这世上另有一人如我一般成为了时间的叛逃者。奇怪的是,那行事无忌的九殿下竟憎恶着她的永存之力,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时她在四方石的一块残片中同慕容凡对峙,我在四方石里受了天子白玉圭的感召。
我听她道,世间之事,有黑必有白,这份所谓寿与天齐的恩典当真深沉如一座大山。
我于是对她道:“这世间有两样东西可以令吾辈折腰,其一为长生不老,其二为乘奔御风,以为生命之长,一为生命之广,试问谁不动心?”
我早已失去了乘奔御风的本事,我成了生死秩序之外的叛逃者。我在一个失序的世界里蚍蜉撼树,与命争,与天争。
“死亡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但神界不称死亡为死亡。我们叫做暂别。终有一天,你也会暂别于自己的族人与这座王城,这是你我都不可逆转之事。你可明白?”
这是昔年在九重天时,天神对我说过的话。
八百年后,我从四方石棋盘的基座里再度出山。山河焕然一新,昔年那些祭拜我的族人与九重天上的众神过客都化作了土。
我寻到了昔年九重天皇室的遗孤,我问她,你坑杀奴隶之时可有后悔。
其实我并非真想知道她的答案,我虽是奴隶的一员,但我从未同他们惺惺相惜。
她质问我,我昔年引羌国铁骑南下时可有后悔。
有何可以后悔之处?对于一个不知黑白昼夜之人,对于一个游离的,世外的他乡之客,他所犯下的错,或者未曾做过的事又有什么区别?我在仙门,妖界与鬼蜮各布下一枚棋子,用以夺来神界遗孤的身躯。
我将借她的肉身永存而殉道,这是我作为生死秩序外的叛逃者,唯一所能用以赎罪与反抗的事。
我是一个异乡人,一个叛逃者,一个被流放之人。但江河湖海,四季变迁,这五光十色的新的世界,我也想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