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拔香令
“容不得你。”
薛敬撂了一句话,便撤回被那人抓着的手臂,起身疾步往门边走。
“回来……”
薛敬开门的手一滞,深吸了一口气,仍然打开了房门,要往外走。
“回来!”二爷又喊了一声,嗓音中保留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见薛敬还执意要往外走,便又补了一句,“你、你不听话了是不是?”
薛敬的气息渐渐急促起来,他杵在门口等了片刻,那刚刚推开门的手才猛地收回来,将门阖上,双手抵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那股压抑在心底、呼之欲出的情志几乎要在一瞬间脱口而出,可是到了嘴边,他却只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将那抹邪火在心中硬生生压制下去,拼力平复了呼吸,才转身走回到床边,故意弓着身子背对着那人,用火钳夹着炭扔到火盆里,想将那火生得更旺一些。
“你过来。”二爷半撑着身子,虚弱地叹了一声。
薛敬停顿了片刻,才依言转身,走到床边坐下,生硬道,“他们敬酒,你就真得照单全喝,不是让你在酒壶里装白水么,那么实在,如今不还是自己遭罪。”
二爷微微蹙眉,“兑了一半水,总不能一点酒味都没有,太假。”
“明明就是嘴馋。”薛敬按着他手背上的合谷穴,微微一用力,那人眉头紧蹙,倒吸了一口冷气。
薛敬俯身在他耳边,试探地说,“喝了酒,还吹了冷风,二爷,我给你煨点粥吧,米粥,你以前不是常说我煮的……”
“不必了。”二爷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方才因疼痛而咬紧的唇微微张开,“哪有那么金贵。”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梗着脖子坐在旁边没再搭话。二爷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莫名地一声喟叹,“你去将柜子上层的荷包取来。”
薛敬愣了片刻,才起身走到矮柜旁,将最上层抽屉中的金色荷包取出,回身递给二爷,“这是什么?”
二爷伸出手的动作极缓,烫金的绣纹凹凸不平,在起伏的锦缎上勾勒出云纹,他未抬眼看对方,而是将那物件从荷包中取出
一枚深红色的蛇皮令牌赫然眼前,薛敬的眉间微微蹙起,心里所想几乎和二爷此刻说出的话陡然重合
“拔香令在此,从此鸿鹄的荣辱,与你再无瓜葛。”
薛敬幻听般地,迟缓地望着他,愣愣地问,“你、你说什么?”
雪夜砸响惊雷,窗外的雪色恍然一瞬,薛敬的身体不由地颤了颤,“拔香令?”
那枚令牌是鸿鹄的拔香令违寨规、背人伦、清同友、叛弟兄,皆归重罪,撤他生杀帐中三柱高香,从此浮桥陌路,死生不往。
薛敬的声音有些许沙哑,“你这是要撤了我生杀帐中的三柱高香,从此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么?”
二爷看着别处,一字未答。
“是么?”薛敬又多问了一句。
“是。”二爷唇色泛白,咬出来的话都像是淬了雪的刀锋,“从此以后,你与鸿鹄再无瓜葛,望往后你我,各自安好。”
“为什么……”唇间溢出血气,心上豁口似乎顷刻间裂开了。
薛敬等了他片刻,可那人却偏偏一字不答,那令牌没刻上一字,蛇皮的纹理却狠狠嵌入骨血之中薛敬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好在那牌子冰冷刺骨,和心中所想,敬成了天壤之别。
“你要拔我的香……”薛敬轻轻说了一声,然后忽然从腰间抽出匕首,冷冷说,“你定的规矩,寨中人离寨,三刀六个洞辞天,辞寨,辞兄弟,要么你就动手,否则这拔香令我死也不接。”
“你!”二爷愣了片刻,未曾想对方用这一招将了自己一军,霎时腹内一阵绞痛,弄得他脱口而出的话,变成了不成调的呻吟。
薛敬想去扶他,却被二爷挡开了他的手臂,“你走。”
一瞬间,屋内静寂一片。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站起身,他倏地收回匕首,顺手将那“拔香令”扔进了刚刚蓄燃的炭火里,蛇皮乍一见火,立刻腾起一阵急焰,随后渐渐化黑,片刻后,再也见不到那血红色的狰狞。
“……”二爷蓦地看向他,“你好大胆子。”
“二爷,”薛敬转过身,单膝跪地,“你要我走,大可不必用这种方法,这么拙劣的苦肉计,我若是信了,不是白在您身边待了六年。”
“你……”
下一刻,只见薛敬站起身,快步走到隔间的书房,乱七八糟地翻了一阵,然后快步走回,将一叠卷纸铺开在眼前
“……”恍然间看见这摞纸,二爷的脸色一变。
“泽济二十年冬,古尔丽河大战,我随军第一次出征。大军被困囚羊道,疾风劲袭,在这里。”
第一张卷纸上,那清晰的笔触描摹着古尔丽山脉的地形图,东低西高,绵绵群山之间,红色的笔墨描绘着行军路线,直到囚羊道处,圈了一个红圈,旁边赫然写了几个字:困,三日。
“大军被困整整三日,从北边暗河突袭,我军险胜。”
紧跟着,薛敬翻开第二张纸,“泽济二十一年,我随军第二次出征,在居庸关口,我军用火攻,直逼北鹘军的粮草大营。”
一边说,薛敬一边指着第二张图上绘制的舆图,那延绵不绝的居庸关长城巍巍独立,行走于群山峻岭之间,而那红圈正好圈在南朝大军与北鹘激战之处,旁边写道:火攻,粮草。
“泽济二十二年,也就是去年。”薛敬收回第二张图,展开第三张,“我随陈寿平突袭贺兰城,但因判断失误,我们先遣军被困叶丽山脉七天七夜,援军不到,我们几千人在河道处潜了七天,很多士兵被冻死了,战报送不出去,最后是借着山里的木头漂出了激流道,才捡回一条命。”
“三千人的先遣军,活了不到九百。”
薛敬指着第三张图上圈的红线,那红线错综复杂,原本的地形图已被画得面目全非,显然,落笔之人已慌乱到了极致。
薛敬叹了口气,“这第四张……”
“够了。”二爷低冷的声音打断薛敬,“添本事了,你翻我的书房。”
“二爷,”薛敬憋了半天,也不知说些什么,方才那郁结的闷气倏地散了,如今见着那人的神色,怎么自己竟仿佛是做错事的那个,“你连我走到哪打到哪,都寸步不移地跟紧,为什么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