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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小儿病百合

果不其然,胡婕妤摇曳着身子趾高气昂地踱步而来。进了门,毫无诚意地见了礼,便是一番冷嘲热讽。    “胡婕妤,”邢雨诗打断她,“你是不是忘了曾经在我身边当狗的日子?”    胡婕妤闻言,不由得一恼。但很快她压下火气讥笑道:“做狗又怎样,而今我好吃好喝,还有一干姐妹为伍,怎么不比当时跟着你强。你说破大天,又给了我什么?”她说着,翻了个白眼,“缺德缺大了,落得你这么个下场,也是老天有眼!”    “你!”邢雨诗没想到这小小婕妤有朝一日也敢爬到自己头上来,不就是自己家道中落、父亲入狱吗?“哼,你自是知道公孙丞相与我父亲的关系,你莫要以为我不能东山再起。若然如此,到时候第一个宰的就是你!”    胡婕妤呵呵一笑,尖声道:“我当是什么后盾!你不要痴心妄想了!”她说着,嗤笑一声,“你还不知公孙丞相卧榻不起、病入膏肓?何况他失去了陛下的宠信、朝中不少旧仇家又一直在弹劾他。”    邢雨诗未作答复。家道中落、家父戴罪、丞相公孙弘也大势将去,若想日后翻身,此时必须忍气吞声。若不然早就将这没有脑子的胡婕妤除掉了。    但现在不可。胡婕妤敢来挑衅,其后必有人授意,且十有八九是平阳公主、卫子夫等人。    好在,她手上还拿着黄子玉的家人。即便实在无法翻身,也可借黄子玉之手,拖卫子夫下水。    这么想着,邢雨诗将心头之火压下,沉声道:“时候不早了,今日皇后召集家宴,你也趁早回去准备吧。”    胡婕妤闻言,冷笑一声道:“哦,我正是来请邢夫人一同前往的。”    邢雨诗未拒绝,淡声令其稍后,随即精心更衣装扮起来。她过去的家底还在,加之面貌姣好,打扮一番还是艳压胡婕妤。    “还挺香的!”胡婕妤酸酸地说着,翻了个白眼。    然而这一路胡婕妤话里藏枪、冷嘲热讽,邢雨诗自然十分不快。    李夫人之子刘髆已降生过百日,新生儿满月大礼早已举办,但那是宫廷礼仪,少了些体制之外的亲和喜庆。最近天气转暖,故而卫子夫便张罗了一番,邀几位姬妾参加宴饮,共同为刘髆祈福。    为便于李夫人照顾幼子,宴饮之地便设在椒风殿前庭院之中。高高建立在湖石台基之上的椒风殿阳光格外好,院内的花草也较周边更加茁壮茂盛,微风一过,不时传来夏花清香。    邢雨诗赶到时,便听闻上方庭院已传来欢笑之声。她正欲拾级而上,便被胡婕妤蛮力一推,挤到了一边。她压了口气,便瞪着胡婕妤先自己一步的背影,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可谁知才步完石阶、迈入庭院,那胡婕妤就换了副嘴脸,恭恭敬敬地对着主座的卫子夫和一旁的李夫人等宫位较高的姬妾一拜,状貌极其乖巧可人。    “快起来吧。”李夫人笑眉弯弯,伸手示意胡婕妤免礼。    主座正在逗弄刘髆的卫子夫温温一笑道:“胡姬是越发懂规矩了。”虽面目含笑、温声细语,可胡婕妤也听得出来卫子夫的好态度并非冲她而是冲怀中婴儿,心下不由得有些悻悻然,躬身称诺。起身走向自己席位的路上,还在思量是否自己行为未能体现决心,以至于卫皇后还对自己心存芥蒂?哼,都怪邢夫人!她想着,瞪了邢雨诗一眼。    邢雨诗也按规矩跪拜、递上礼物和祝福之语,并向李夫人示好。却赶上卫子夫在为刘髆唱歌谣,一句一句停不下来,未理会她这茬。邢雨诗没办法,只得俯身在地等着免礼之令。结果未等来卫子夫的话,却等来胡婕妤的讥讽之言。    “哟,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呀。”胡婕妤忽然指着俯身行礼的邢雨诗道,语气好似开玩笑一般,“姐妹们看,这一幕,那江离殿的,不也经历过?真是风水轮流转!”    旁边不光有人掩面轻笑,竟还有人低声附和:“是了是了。所以说做人万不可太决绝,这一刻风光,下一刻还不知要看谁脸色行事呢。”    言毕,一众人笑出声来。    卫子夫很适时地抬头,好似是觉得场面有些过,便苛责了一声令众人匿声。随即又吩咐邢雨诗起身,邀其来看看小皇子。    “髆”是刘彻亲自取字,寄望于小皇子将来成为帝王的左膀右臂,行肱骨之力。足可见刘彻对李夫人和孩子的深爱。而今临近一看,小髆儿双眼如星辰闪烁、面容端正俊俏,也确实惹人喜爱。    可这分可爱,在吸引了邢雨诗的同时,也让她十分酸涩。她不由得伸出手,学着卫子夫的样子轻触幼儿滑嫩柔软的面颊。似是轻抚带来了舒适,小刘髆咯咯一笑,随即以小手握住了邢雨诗的手指。    不得不承认,邢雨诗的心都要化了。可越是这般,她心底另一面的嫉妒恼恨尤甚。她本可以顺风顺水,却为何落得这般田地。说到底,都怪与自己为伍之人心智不力,尤其是她那不学无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兄长。若能见面,她真是恨不得捅他一刀!    回过神的时候,髆儿已在邢雨诗臂弯之中。孩子天真无邪不解善恶,似是很喜欢邢雨诗。可这欢喜不过片刻,髆儿便被李夫人不着痕迹地接了回去,送到秋曼怀里。    说是为小皇子祈福庆贺,但孩子还小无法全程参与,到底变成了后宫女子宴会,聊聊家长里短、互相争奇斗艳、或是交流一番女子心得。李夫人关在殿内太久,也是难得人多热闹,不时被逗得哈哈直笑。    宴饮过了个把时辰,有几位尽兴的姬妾早已酩酊大醉东倒西歪,李夫人也觉得有些乏力,可碍着大家的情面,不好意思请辞。    看得出她面露疲倦,卫子夫便贴心问候。    “说来不好意思,自打髆儿出生后,便觉体虚乏累,出了月子也不见好。”李夫人羞愧一笑。    “也是叨扰许久,大家已然尽兴,便该各自散了不要耽搁你休息。”卫子夫宽和一笑,“想来髆儿也思念娘亲了。”    正说了,却见婢女慌张地从内室跑出:“夫人!夫人!不好了!”    众人闻声,纷纷望向来人。    “夫人!”那婢女匆匆奔至李夫人面前一跪,“小皇子不好了!”    李夫人闻言,只觉身子一震,险些晕倒。秋曼赶忙扶住李夫人,喝道:“会不会说话!到底怎么了?”    婢女赶紧俯身回答:“适才将小皇子抱回去后,便见他昏昏欲睡,奴本以为他困顿了,谁知刚才一看,面色通红,呼吸不畅,怎么也叫不醒!回想起来,刚才睡着的一个时辰里,也是丝毫不见动!”    “叫太医。”一声命令,声音略有稚嫩,却也透着从容坚决。众人转头,见是宴会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小黄顺常,其旁贴身婢女早已奔出庭院。    余下的一众人,主要人物随卫子夫、李夫人进了殿内,剩余姬妾不敢妄动,只是坐在庭院焦躁不安地等待。    邢雨诗也默默在殿外等着。    “这可如何是好呀!”胡婕妤掂着手,尤显担忧急切。说罢话锋一转,落在邢雨诗身上,“怎么髆儿一直没事,你抱过后就有事了?”    邢雨诗颇有些诧异,这是什么走向?几时竟轮得到这个贱人栽赃自己了?这么想着,她怒极反笑,斜睨胡婕妤:“胡婕妤,我邢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可当真不留一线情面?”    胡婕妤回看了邢雨诗一眼,本欲嘲弄,却见邢雨诗的气势好似从前一般高傲,眼神中还透着一丝阴险,受惯了她淫威的胡婕妤心里不由得一凛。但旋即,胡婕妤定了定神恢复了轻蔑的神情:“家业再大,也经不起你造次。再说了,”她作势吸了吸鼻子,嫌弃地挥手扇了扇,“来的时候我便闻到,你身上这是什么香气,该不会是将小皇子熏着了吧!”    正说着,太医赶到,绕过地上的一干女子,直奔殿内,一番望闻问切。    殿内李夫人以泪洗面,早已慌得不成样子。但见太医一番忙碌之后神情缓和,李夫人赶紧止住哭泣,拉着太医的手追问。    “夫人放心,小皇子并无大碍。只是——”太医四下看看,嗅了嗅周边气息,开始自言自语,“椒风殿花丛萦绕,若是病花症,应一早就犯,怎今日突然……”他念叨了一圈,看向李夫人,“可是今日新放了别的花?”    “花?病花症……是何意?”李夫人泪痕还挂在脸颊,茫然四顾,不知从何说起。    但门外正探听的胡婕妤却是满心欢喜!她没想到,她竟一语中的!她压抑一番内心的狂喜,而后手忙脚乱地跨入殿门跪倒在地:“皇后!夫人,妾知道为何了!”    “为何?”李夫人拭了拭脸颊。    “是……是……”原本冒失的胡婕妤,却忽然改为谨慎怯然的模样。    “你若是顾忌,适才就不会果断进来了。”说话的,是黄子玉。她跪坐在卫子夫身后,面貌纯良乖巧,话语却清晰果断。    “胡姬也是好心。”卫子夫道,“胡姬,你说说。”    胡婕妤连忙磕头:“妾说!妾今日邀邢夫人同往,出凤凰殿门时便嗅到她身上异常之香,一路至此、宴饮全程,此香都阵阵袭来,说起来,妾现在喉咙疼痛、鼻腔堵塞,还颇有些不适呢!”胡婕妤要么假装不敢说,真说起来如倒豆子一般痛快。    “你!”门外的邢雨诗未料到自己躺枪,起身三两步迈入殿中,跪地陈言,“妾并未用毒物,皇后明鉴。”    “过去我与你常相来往,也未见你用香料,怎今日小皇子祈福宴,你便撒了香料来了?”胡婕妤质问,“还道别人发现不了吗?”    听了这番对话,殿内外的人都下意识地向着邢雨诗的方向嗅了嗅,果然有一股浓厚的花粉香气。    “是何原因?”卫子夫看向太医。    太医恭敬答道:“春夏之际百花盛开,花粉纷飞,会有人因此而患呼吸症、皮癣症,但此症因人而异,缘由暂不得知。小皇子或许对花香敏感,但症状较轻,请按我方子速速煎药服药便好了。剂量务必分毫不差,万不可过量!”    秋曼随言语接过太医递来的布帛,赶紧去了。    太医一顿,便又解释道:“各位夫人不必紧张,邢夫人今日所用,似是夜合花香。夜合花是外疆流入汉地,整个长安城数量有限,霍将军家中是有的,太常与少府皆讨要过入药。臣初步推断,小皇子病于夜合花香。好在接触时间短,夫人一路走来身上香气也散发的七七八八,便无大碍。”    “夜合花?”众人齐声问。    “大概是……”李夫人回想了一番,“百合花?”卉紫倒是提过,霍将军家中移植了一院子……    “邢夫人,你是如何得来的珍奇花种?”卫子夫问。    “皇后……”邢雨诗吞吞吐吐,顿了顿后,还是答道,“家中从前往来西域南疆,我这里一直便有夜合花……可我此番,实在是未能料到小儿不喜花香。”过去陛下对着奇香喜欢得紧,她又怎会将此物与她人分享,今日之事,确是她无心之过。    “是不是无心,你自己知道。”胡婕妤阴阳怪气地翻了个白眼。    李夫人也是认可太医、邢雨诗的说法的。只是她对邢雨诗实在是提不起好感。邢雨诗过去恃宠而骄趾高气扬,协理内宫之时谁都不放在眼里。她都敢在众臣面前捏造卉紫身世,背地里还不知道做了多少坏事。但家中出事后,她却能隐忍不发甘居人后,她不是变态,就是憋着坏。    这么想着,李夫人并未公正地为邢雨诗开脱或说点宽慰邢雨诗的话,尽管她是无心之失。“罢了,想来邢夫人也是无意,不过对不住了,今日还请邢夫人速速离去吧。”说罢,担忧地背过身似是要替孩子遮挡花香。    觉察到李夫人的冷漠,邢雨诗心生气恼。可面上她并未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    卫子夫左右看看,微微一笑:“既事情已明白、髆儿又无大碍,大家便散去吧。邢夫人,以后慎用奇异花香。”    “诺。”邢雨诗应声。她俯身叩拜后欲告退,起身前,眼神勾了小黄一眼,便退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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