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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风沙化幻影

卉紫于混沌中惊醒,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帐外如火如荼、施工声此起彼伏。按原计划,临时驻守设施建设完毕后,便要启程回去。如今此地已经起了阙楼和瞭望台,看势头,只怕两日内便可收工。    卉紫一骨碌起身,直接爬下榻三步并作两步往帐外走。昨夜和衣而睡,倒也省了穿衣服的工夫。帐外,循翁正碾药、配药,见卉紫慌里慌张地奔出来,关切道:“臭小子,披头散发干什么去!”    卉紫这才注意到发髻昨夜睡乱了,赶忙抬手随意一糊弄,对循翁道:“我去找张伍长。”    “张伍长昨夜便走了,还未回来。”循翁道。    “啊?”卉紫诧异道。她不信,跑去求正一番,果然张伍长不在,连带昨夜见过的几名特卫也看不见了。    她稍微跟四周打听了一番,便知公孙敖有余部五百人因在西海掉队未归,韩焉正在其中,故而也就无昨夜韩焉在霍去病帐内议事一说。可满营忙碌的热火朝天,竟也无一人对监军不在及余部未归而忧心。莫不是行军在外情况多变、正常延迟了?    可若是正常延迟未归,张伍长昨夜骗她作甚?鹰隼一向训练有所、处变不惊,是何原因令他出此下策点晕卉紫?    因着自己身份,卉紫不敢大张旗鼓地四处问。犹疑片刻,只好去求助霍去病。    帐内,霍去病正亲自手书军报,见卉紫在门口探头探脑,便许她入帐。“是有何事?”他停笔问道。    “我想问……”卉紫顿了顿,道,“余部那五百人的情况,你是否知晓?”    霍去病微微一顿,合上竹简:“公孙敖斥侯已报,韩焉等人因路况延误,预计今日或明日便到了。你莫急,耐心等等。”    “真的吗?”卉紫将信将疑。    “监军丢了,陛下还不得治罪?我何必骗你。”霍去病道。    “我想骑马出去看看。”卉紫说。    “不可!”霍去病不假思索地否决,话音刚落才意识到自己反应略激,缓和了下语气道,“你仅为方技,无特殊任务不可擅离军营。西域地况恶劣,延迟三两日也实属正常,你莫急。”    卉紫还要再问什么时,帐外传公孙敖到了。门帘掀起的一刹那,她赶忙噤声、退到一边。    公孙敖年近半百、身姿挺拔,煞是英武。然而入帐后,对着已是主帅的小辈霍去病,仍旧礼数周全。卉紫定定地望着公孙敖,张了张嘴,却语顿沉默。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韩焉的事不能问公孙敖,可如今公孙敖在她面前时,她又有些忍不住。毕竟韩焉的去向公孙敖应该最清楚,尤其是,为何韩焉成了那余部五百人中的一员。    “你下去吧,转告循翁不必担心,我在按时服药。”霍去病说着,指指门外,令卉紫先出去。    这没来由地一句话,让卉紫从沉思中转醒。她看了看霍去病,又看了看公孙敖,心下有些不愿,但行动上还算痛快地走向帐外。    帐内这头,公孙敖一边听霍去病部署后续驻守及回朝事宜,一边心思已挂在刚出门的小方技身上。若当真如平阳公主所言,适才那瘦弱清秀的小方技,很可能就是他受托要找的人。虽然那小方技未多说话,可他适才看着自己时眼中的恳切与急迫之色实实在在。    定完最后事项,霍去病起身送公孙敖离开。待帐内再次空无一人时,他满心疑惑升腾起来。    公孙敖昨日对贻误会师的重罪痛彻心扉,却对余部五百人掉队之事态度暧昧、仿佛不以为意,他一向标榜爱兵如子,此态度实在是反常。他适才盯着卉紫的眼神,也实属异样。    往来查探余部行进情况的斥候皆是公孙敖部的人,会否汇报情况有所遗漏?他想着,叫司马越进来低声交代了一番。    司马越出了营帐先是布置了一番,而后奔着一处去了。    他在药帐附近找到了卉紫,一见到人,便将她拉过一旁低声道:将军嘱咐我亲自告知你,已派人去查看,你且安心等待,切勿焦躁,切勿四处打听!    最后一句话神情严肃、语气尤重,尽管卉紫不明何意,但也知事情有点不简单。她点了点头,静默下来。可终日惶惑、心不在焉,时不时地望着东南方向发呆。    如此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这分勉强而来的耐心终究在下午终结,但终结之后并非如释重负,却是压抑了许久的惶恐不安集中爆发——五百人,仅回来四百八十人,一人不多、一人不少,韩焉恰又不在其中。卉紫的心情在几分钟内,大起至巅峰后又大落至谷底。    四百八十人归来后,全军莫名其妙再次进入了剑拔弩张的戒备状态,并集结一队人马要去寻人。才刚列队,便看天色忽变、狂风肆虐起来,西边填上灰蒙蒙一片如潮水一般压过境来,轰轰隆隆、声如牛吼。转瞬便吞没了此处、一时间天地混沌不堪。    “停!停!将军有令,暂不出营!”那边行令的骑兵在风沙中已看不清面貌,只闻声音嘶哑。    原本心稍安定的卉紫被迎面而来的风沙扑得踉跄两步,声音微凉道:“完了,出不去了……甚至回来的路,都更艰难了……”天气骤变,她也怨不得命令变更,然而加重的失望之感化作满心的愤懑,郁结在胸口,堵得慌。两日来的异样感愈发突兀,她不得不在心中下定了结论:    这其中,一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霍去病迟迟不动、公孙敖态度暧昧、全军异常淡定、一向不离自己左右的张伍长竟一日一夜未归,乃至适才全军戒备。余部已掉队,怎可能又拆出二十人单独归来?莫不是,已经发生了什么事?    卉紫想着,脚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动、继而奔跑起来。不知跑到谁跟前,将其手中缰绳抢夺,一步跨上马,掉头便跑。    “那边方技营!”瞭望台士兵的一声怒吼淹没在风中。待军营这头发现有人骑马跨障碍出了军营时,卉紫的身影已然模糊在风沙中。    “风沙中马难疾行,若马儿受了惊吓臭小子很可能受伤!”循翁一拍大腿,接着跑了两步揪住了一直在附近晃的司马越,“我说你赶紧去追呀,等会儿就跑没影了!”    “啊?刘会跑了?”司马越大声问。见循翁一脸焦急地点头,便赶紧自腰间抽出令牌随便夺了匹马便跟了上去。    风从西北来,吹至山坳之间变得凌乱无序,砂石如暴雨一般侵袭,强劲时竟能在皮肤上刮出淤痕。耳边呼啸呜咽,周身昏黄早已不辨身在何处。然而卉紫既不觉疼痛,亦不知恐惧。世界之声淹没在风吼之中,世界也随着风沙被遗忘在身后。    卉紫脑中不断浮现的,只剩下满满当当的回忆。那青色的宫墙、巍峨的宫殿,韩焉的轻蔑和戏谑,他不知何时起总在卉紫步伐不稳时在身后匡扶,他在卉紫六神无主时轻握她的指尖,他带她出宫,他耐心等待,他为她挨板子……甚至,学字时候,他曾打她手心儿的那把戒尺,也不断飞舞在眼前……    曾有一日晴空如洗,浓荫藤蔓下,他双目微弯梨涡浅笑,伴着如金子般洒落的细碎阳光,绚烂夺目。曾有一日去茂陵路上,他戏弄卉紫时面对面几乎碰到鼻尖,他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她忽然心狂跳不已。    此时眼中再无旁骛,只剩韩焉音容笑貌。恍惚间,脑海中的身影投射在黄沙之间,高头大马、英姿飒爽。她恍然记起,世人谓之纨绔子弟的韩焉,也是骑□□良善于运筹帷幄的男人。    一股劲风卷来,终于截住了已强行前进数里的马儿的脚步。它扬蹄嘶鸣,因着黄沙障目失了方向而惊恐万状。卉紫手忙脚乱地稳住马匹,安定下来方幡然醒觉不知身在何处。唯独那矫健的骑行身影,还隐隐在黄沙中浮现、随着风向飘忽不定。    “我应该还醒着吧,难道是海市蜃楼吗?”卉紫喃喃自语,轻抚马儿鬃毛,央求它带自己向前。或许走入画面中,幻象自然就不见了、可以继续前行。    直至,卉紫与那马匹错身,眼前看到了更多的“幻象”。    “你要去哪?”    耳边飘来轻轻地一声,牢牢抓住了卉紫的心弦。她蓦地转头反问:“现在海市蜃楼都立体了吗?”语毕,只觉双眸一股温热涌出,抬手一抹,居然是眼泪。    那人驱马绕至卉紫另一侧,随着间距拉近,透过黄沙映入卉紫视线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容颜,虽因着路途劳顿而略显疲惫、天气恶劣而挂着浮尘,然而衣着整齐丝毫不显散漫。    韩焉伸手抹掉了卉紫脸颊上混着泥的泪水,碰了碰她因干涩而开裂的嘴唇,欣慰而又怜惜地一笑:“先回去吧。”    “嗯。”卉紫点头。    风转小了。几人一同向着军营方向奔去,沿途碰见了追过来的司马越。    原本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的卉紫,却在返回军营后,再次陷入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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