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进酒楼,就有跑堂的慌慌张张来找他,说何少爷就要来了,让她应出门去。纵有万般不情愿,想起弟弟,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足足等了一刻钟,何娇的车架才到了八珍楼前。何少爷一瞧见阿溪,顿时眉开眼笑,还未等车停稳就掀了帘子跳下车来,一把搂住她,凑上前去啃她的脸。阿溪又羞又恼,试图伸手推开他,谁想他却抱得更紧。 忽然,就听见了那车夫急促的叫声:“嘿,小杂种,干什么的?没瞅见我们爷在那里吗?” 而后就是小孩子带着哭腔的嘶喊:“混蛋!大混蛋!放开我姐姐!” 阿溪心中一紧,是虫儿!他竟一路跟着她来了!她突然疯了似的想要挣开何娇的臂膀,可何娇人高马大,哪里由得她挣开。双臂越箍越紧:“耍什么?赶紧进去!” 弟弟见姐姐受辱,更是没了命地想要救姐姐出来,无奈那车夫更是力大且蛮横,死死抓住他,骂道:“疯子——啊!你咬我!” 虫儿狠狠咬住了车夫的手背,虽是柔软的乳牙,可不知用了多大力气,车夫手背一下子就见了血色。车夫吃痛,不愿再跟这小杂种纠缠,便双手发力,死命将他推了出去。 昨日扬州下了点雨,今日温度骤降到了冰点,积在地上的雨水结成了大面积硬邦邦的冰。两人推搡时虫儿还距冰有几尺,可车夫用尽全力的一推将虫儿彻底推到了冰上。滑过厚厚的冰面,头咚地一声撞上了八珍楼外的石狮子。登时头皮破开,鲜血长流,他的身子仄了一下,一声不响,便斜斜倒在了地上。 看见这一幕,周围围观的人们皆吸了一口冷气。有好事者已经开始大声宣扬:“出人命了!不得了,出人命啦!” 何娇愣住了。阿溪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冲到虫儿跟前,伸手去试他的鼻息。因为双手过于颤抖,试了数次均没试出来,最后一次终于试出来了,可惜只剩下了一片渗人的冰凉。 身上被他用水烟袋子烫了一身脓点,她忍了;娇嫩的肌肤被他暗黄的指甲掐的青紫,她亦忍了;甚至还会□□到下身鲜血模糊,她忍着痛,一声不响。这些肮脏到没了人性的折磨,她都忍了了下来,可……可他们为什么还要杀死她唯一的弟弟?这是她的唯一了!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她抬起头,愤怒的双眼中好似要喷出火光。她突然就疯了,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自己一贯的逆来顺受,忘记了对方的人高马大,站起来扑向了何娇,挥舞着双手去抓他的脸:“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是魔鬼,是禽兽!” 往常如水般柔顺的人,现在竟变得如此可怖,这令何娇从心底生出了无边的恐惧。他一边往人后面闪避,一边惊慌失措地叫到:“不是我!是他,是他!你疯了,完全疯了!” 而后似乎突然醒悟过来,冲着人群大喊:“这个女人疯了!大伙快按住她,莫要让她伤人!” 阿溪还未跑几步便踉跄了,头中一阵嗡嗡作响,眼前一花,熙攘的人群、高耸的酒楼、弟弟的鲜血,在她眼中都变成了一片光和影的漩涡。只觉着体内有一股热流涌出,随着身体一阵剧痛,就再也没了知觉。 君良这日下学,听学生们说南城一家包子铺中的三丁五丁包子十分馋人,便特地坐车到南城想买两个尝尝鲜。谁知还没走两步就听见前方传来了极大的喧哗声。下车走进人群中,却没想到竟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大片大片被血染红的空地上挤着两堆人。听周围人的口风,是姐弟俩,死了一个,还剩一个不知死活。 这时,官府的人来了,大声吆喝着,围观的人纷纷让开。 君良在这时看清了那两人是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快步奔上前去,用力摇晃着那姑娘:“阿溪,阿溪!怎么回事,怎么成这样了……阿溪,你醒醒!” “车夫推了那男孩,就倒了。我没推她,是她自己倒的,谁知道这些血哪来的。”一个声音颤颤巍巍道。 有位巡捕见君良与那小姑娘认识,便问他:“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学生。”君良答,眼睛没有离开阿溪。才多久没见,她竟瘦成了这样! “看她也伤的不轻。不如你先将她带走去寻她家人,把伤疗好再做打算。这具尸体我们就先收了,须得交给仵作验尸才好断案。” “她……她没有家人了。”君良叹了口气:“我带她回去看病。等会我把地址给您,想要寻她就来我府上吧。” 天好像不很冷了,还有些暖暖乎乎的,是春天来了吗?又不像。大约是在生了炭炉子的室中。阿溪想。 门口有两个声音在说话,叽叽喳喳的,像两只黄鹂。慢慢的耳朵能听清些了,原来其中一个是郎中。 “这个是产后的安宫丸,每次一丸,每日三次。这个是驱寒药,煎了水,每日一副,饭后喝……” 这里还有人生小孩了啊。怎么没听见孩子哭声?阿溪有些疑惑。 软软的手指撬开了她的嘴巴,一粒丸状的东西被递进她的嘴里,而后又灌了一些温水,她一咕嘟就将这些东西咽了进去。不对!那丸子怎么会给了自己? 一惊之下,她立刻睁开了眼。 君良本打算进房看他,谁知还没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喊叫,随即是瓷器打碎的声响。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房,只见床上的阿溪竟已经醒了,蜷缩在被子上,双眼写满了恐惧。而床下的兰衡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手中的药瓶已然被打碎,拇指大小的黑色药丸滚的满地都是。 兰衡一见他进来,仿佛也很委屈,瞪了他一眼就扭头走开了。 阿溪坐在床上,目光空空地盯着前方。忽然瞧见了君良,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床上坐了起来,抓住君良的衣角:“先生,我是不是有个孩子?” “这话从哪说呢。”君良想要扶她躺下,可手一伸出来,就被她攥住了。她原本红润的面颊此刻已然苍白消瘦,双眼泪光莹然,好似秋日暴雨中随时就会从枝头飘落的残败枯叶。 “先生,求你告诉我……求求你。” 君良心一软,只好对她讲实话:“从前——是有的,不过还好,只两个月就流掉了,你不必担心。大夫说你的身体亏了元气,好好在这里养着吧,不要想太多。”说着就扶她躺下。 她已毫无力气去挣扎,只得任由他扶着自己躺在床上。弟弟没了,孩子也没了。最可笑的是,她竟等到孩子流产下了才知道自己经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她盯着天花板,就是不肯闭眼,眼中起了红血丝。 身子一天接着一天好了起来。最初脚下仍有些虚浮,可慢慢也能下床走动了。待她彻底觉得自己恢复的差不多了那日,找了个祁家夫妇都不在的时机出了祁府,去了扬州州衙。她要为弟弟和自己讨个公道。 听祁先生说,那日推人的车夫已经因为杀人罪进了牢里,可何娇却径自回了府,并未受到任何处分。 这个魔鬼!一想到他阿溪就气得浑身颤抖,她现在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亲眼看着何娇伏法,哪怕付出任何代价。她走到府衙前,握住鼓槌击在鼓上。可是因为手抖得厉害,鼓槌在鼓面上只发出了极轻微的声响,除了她以外并无第二人听见。她咬紧牙关,双手握住鼓槌,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掼。 “咚!”大鼓终于被敲响。 “我没推人,更没伤人。在场的父老乡亲都能瞧见,我松开她后,是她自己跌倒的。这与我何干?”明亮的中堂上悬着一方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书四个斗大的字:明镜高悬。身着八蟒五爪袍子,上缀四品补服雪雀的知州大人坐在正中,何娇的老父亲添了把八仙椅坐在右首。何娇就直直跪在匾下,昂着脑袋高声说。 传了当时在场的证人,证人的证词同何娇说的丝毫不差,何娇确实没有伤过人一根手指头。 知州瞧向阿溪:“你还有何冤情要讲?” 阿溪料不到这件事何娇竟如此轻易地撇过了,听他的话语,理似乎还在他那一方。心口上下直翻腾,决不能就让他这样走了! 只见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明镜高悬匾,道:“十月初八,在民女做工的八珍楼,纵使百般挣扎,何娇仍是□□了民女。时至今日,共有二十一次。”说罢,低下头去磕了个头:“望大人明鉴。” “瞎糗!”何娇站了起来,拿手指着她:“搞清楚,分明是你在卖!你个卖货,搞死了自己弟弟不讲,又要来弄我!我呸!” 啪啪啪!知州的惊堂木拍了起来,何父沉声对何娇道:“快跪下。都已安排齐整,切不可失了妥当。” 何娇这才怏怏跪下。只听那何父又说:“大人,草民早就料到了会有此一节,便特地寻了当时八珍搂在场的掌柜伙计作证人,吾儿与这位小姐之事实属你情我愿。” “宣证人。” 果然是掌柜和几个小伙计,不过出阿溪所料,在这些证人里她竟看见了多日未见的小琳。 知州问小琳:“呼延黛溪说是何娇强与她的,她曾奋力挣扎,可是实情?” 小琳摇头:“民女不知。那日两人在房中时民女在头层堂中。不过……未听见丝毫声响。” 阿溪惊呆了,她怎能说谎! “大人,她扯谎!她不可能什么也没听见。她……” “证人的证词可属实?”知州并未理会她,并问掌柜。 “属实。草民也实在是没有听到一丝声响。” “那何娇后几次来寻呼延黛溪,可曾给过她钱?” “给过的。”掌柜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包,呈给府役,府役又呈给知州:“一共是二百两,草民在呼延黛溪枕下寻到。” 知州看了一眼何父,何父微微颔首。 看到这个动作,阿溪的心彻底凉了。 垂下了头,从怀里摸出一把事先藏好的小刀,兜头冲向何娇。她此前料到了会是这个结局,因此出门时就拿了祁先生案头的裁纸小刀。 如果律法不能让何娇偿命,那她就要让他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