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溪从角门进宫,跟着一大批相同年岁的女孩。或许是没到正殿,她觉得宫里与她想象的金碧辉煌相差很远。 御膳房有三四个八珍楼的厨房大小,但配置却大同小异。她们这类宫女没有固定的常服,做活都要穿自己的衣服,外罩一条油渍麻花、滞了多年老垢的大围裙。 寝屋早已住满了人,只能将前朝一间旧柴房打扫了出来做她的房间,与另一位姑娘同住在那里。窗户纸早朽了,一到晚间,倒春寒的风便呼呼往里灌,冻得直磕牙。回了管事的却说根本就没有闲着的窗户纸,便只能找了两张旧围裙就着浆糊胡乱糊上,虽不雅观可毕竟能挡些寒。 和她同住的女孩叫殷月,瘦瘦小小的,说话也是细声细语。殷月家里原是车夫,可今冬她的父亲腿伤老毛病发作,起不来床。断了生活的营生,家里立刻就揭不开锅了。她底下还有好几个弟妹等着吃饭,她娘便一狠心将她送进了宫中,靠着宫中的月例,她娘再做一些纺织活,好歹将家顾住。 殷月总是待不住。到了她们休息时,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件灰土土的宫女常服,怂恿阿溪穿上它出去走走。阿溪拗不过她,换上衣服两人逮了个没人的机会从后门溜了出去。 这样一走阿溪才发现自己从前当真是井底之蛙。 层层叠叠的楼宇如同山市般映在天际,鳞次栉比的屋檐上立着琉璃釉面小兽。分别有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御花园不很大,各种花草树木却烟波满目,摇曳生姿。 殷月还要拉着她再往前走,可瞧着越来越恢弘的建筑和越来越多来回巡逻的守卫,她已经意识到了前头是何处,于是拦着殷月她不再让她向前。拉扯之间突然听见了一声喝问:“什么人?!” 两人皆吓得一激灵,一看是个头发掺白老公公,手上搭着拂尘,身后跟着一溜弯着腰的小太监。 “奴婢是毓庆宫的,娘娘这会子想要吃些克食,命奴婢们去御膳房取呢。”殷月反应极快,立刻做出了应对。 “腰牌拿出来我看看。” 殷月傻眼了,她哪里有什么腰牌。“谙达,我们又不是出宫去,你瞧谁见天带着腰牌出来做活。” “撒谎!你们究竟是何人?”果然殷月的那番话并不起作用,还是被那太监头一眼识破了。 “她们的确是毓庆宫的,上月被我带进宫中。规矩没学好,就出来乱闯,冲撞了谙达,我带他们给您赔个不是。”有声音从后面传来,阿溪心中一动,回头一看果然是曹寅笑吟吟背着手打后面走来。 他身着酱紫貂褂中绣团蟒,脖子上挂了一串象牙朝珠,腰佩绿鞘方头牛角腰刀,脚蹬青色龙穿花纹织金缎尖底靴。后背挺得笔直,就像御花园的常青树。阳光刺眼,在他微微脸上掠出几道阴翳。 殷月显然已看呆了,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那太监头见了他,忙请了个双安:“曹大人吉祥!奴才方才也在这里瞧了半天了,见她俩一直在御花园走动,也不往别处去,就好歹问一问。谁成想这是您的人呢。”说罢冲阿溪殷月拱手:“二位姑娘,冒犯了!” 待那太监走远,换了曹寅在他的位置:“喂,我前天去你的客栈找你时人家说你早走了。这两天一直寻思着你会去哪,饭都吃不下了。” “阿溪姐,你认得他?”殷月问。 “咦,你叫阿溪。”曹寅道:“上回我问你名字,你都没告诉我。 “呼延黛溪。黛就是青黑色,溪就是小溪。”阿溪只得如实说道。 曹寅乐了:“你爹爹当真别出心裁,给你取这样一个拗口的名字。说起这个来,我倒想起京城西方有个西堂村,那里溪边产的黛石画眉最妙,出汗也不晕开,上色也鲜灵,宫里娘娘都用它做成墨来画眉。阿溪,赶明儿带你去瞧瞧。” “得空吧。”阿溪胡乱应他。 “对,方才说到哪去了。你进宫来在哪做事?莫不真的是毓庆宫。” “现下在御膳房。” “那这身衣服搁哪弄的?御膳房好像就没给衣服。” “是月儿弄得——月儿,这是曹寅曹大哥。” 殷月见了个礼,脸通红,曹寅眼光明亮,她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 曹寅对月儿点点头:“这里不是很稳妥,我先带你们回去,往后闲了就接你们出宫去玩。” 阿溪想不到进了宫的还能再出去,看来来曹寅颇神通广大,有诸多门路。 后一日她和其他女孩正在处理一批新到的鲟鳇鱼。这种鱼满人称它做“鱼中之王”,一条上百斤重,足有两人大小。朝廷在乌拉街设立了打牲乌拉总管衙门,开设捕鱼八旗,康熙初年就建了鳇鱼圈,长千米,深丈余,砌以花岗岩。每年谷雨前,打牲丁就出发去阿穆尔河支流昼夜下网,每捕到一尾,立即送到鳇鱼圈里饲养。严冬时节,牲丁凿透坚冰,从圈里选出十二尾鲟鳇,装三辆车,用一木槽装水放鱼,星夜入京。若途中死去,鱼肉立即切成一寸大小的方块炸成肉丁,用糟油浸了,装坛,亦可送贡。 终于将满地杀鱼的血渍打扫齐整,鱼肉切成块入了冰库,阿溪累得呼呼喘气,一屁股坐在了凳上。御膳房的春萍见状便凑了上来:“前几日送你和月儿回来那侍卫,他可姓曹?” 阿溪点点头,原来曹大哥是个侍卫。 “你可知道他是谁?”春萍的声音抬了抬,众人皆侧耳听过来。“他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据说各宫的主子娘娘都要留他三分面子。只因他妈就是皇上乳母,他自小和皇上一起长大的。据说现在俩人还…”说到这停下了,一脸你懂的。 “不会吧。”另一人搭腔,甩了甩满手的鱼血点子:“前些日子内务府的小吴还瞧见他在谪仙楼喝花酒呐。” “你说说看。皇上六宫去也很少去,长天白日头和他在乾清宫里不知做些什么,怎能不叫人往那边想。” “张谙达不是也在。” “张万强嘴上挂着锁,你又不是不晓得。不过就冲曹大人那张脸,鸾仪卫随扈出行,每年都是他在队首执豹幡,可给皇家长足了脸面。”春萍咽了口唾沫:“可这样干要说也有坏处。” “啥坏处?”殷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既瞅见他了,还有谁愿意到后头去看万岁爷。一窝蜂追着他,可把他看杀了。” “哪里会这样。”阿溪啼笑皆非。 “你看,她不信。我就知道她不信。”春萍越说越性起:“曹寅看样子是瞧上你了,那你便算是脱离苦海喽。你可知有多少世家小姐跟在他屁股后面撵他,可人家从来不沾身。” “我怎配得上人家。” 曹寅很好,终归是好的。可自己什么样,她更是心知肚明。自己本就没资格享用那些大红大绿的情感。祁先生肯要自己,她已是万分感激,又怎敢想其他。 这时管事的李公公走了进来,见她们聚在一起说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什么哪,说什么哪!不好好做活,月例不想要了?” 见了伯父,曾吉里才知道原来自己进京是为了选“秀女”,这个词她记不清,总之就是给皇帝当老婆。因为皇帝已有皇后,所以还是小老婆。 这些日子伯父给她请了好些个教习嬷嬷来,教她汉话、宫廷礼仪、女红等入宫做娘娘必须要学习的,另外还添了尚衣、尚饰以及各类妆品的使用。面对这些她平生最讨厌的物品,曾吉里实在苦不堪言。 终于有一日,她同管教嬷嬷彻底闹翻。那小脚老女人哭哭啼啼向中堂大人打报告去了,而二小姐却辫子一甩,甩掉高底鞋和锅盖帽,唤出马来径自出了鳌府。 出来才发现竟忘了带钱,在北京没钱寸步难行,可若回府拿,一准被活生生抓现行。于是就去寻了阿克敦,可门子说他一早去了骠骑营。想到在京城再无认识的人,只有到客栈去找君良了。 自上次见了君良后,她心中一直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附在身上的苍耳子,甩也甩不掉,带着也不打紧,就是心里犯各应。因此她就一直避着君良,一见到他,那种感觉就又涌上了心头。 君良在跟揆方扶乩卜卦。自从那日救下揆方后,他就视他为好汉,总是来他这里打秋风。这日揆方突发奇想,从一家白事店整来一架乩盘怂恿着君良一起弄弄。君良本打算自己执笔,可揆方却找了个大字不识的店伙计,据说这样才够准。 念罢咒语,停了一会那木笔便动了起来。 曾吉里虽在盛京见过别人跳神,可在她眼中无非就是歌歌舞舞,没大意思。可眼见着沙盘上的木笔真的动了起来,她惊呆了,一眨不眨盯着那里。 谁想动了两下便不动了,君良凑上前一看却只有一个“蘸”字。 不明所以,他有些慌,赶忙跪下:“求神仙多赐几字,小民才可略窥一二。” 可那乩仙好像铁了心,再动了动,仍然是个“蘸”。 只有轮到揆方。 “只怕这次的神仙懒了些。”揆方道。 可他话音刚落,那木毕竟飞快动了起来,动作太快以至于看在眼中的只有一道道飞速的弧线,动了好大会方才停下。两人忙扑上去瞧,这回竟是一首诗。 行逢葛溪水,不见葛仙人。 空抛青竹杖,咒作葛陂神。 “东斋先生!”揆方怪叫一声,忙从岸上取下纸笔来将那诗抄写在纸上,慌忙之中打了砚台,弄翻了沙盘,沙子混着墨汁,淋淋漓漓弄得两袖尽是。 曾吉里已大约明白了两人在做什么,便问君良:“能不能让我也试试?” “我倒是也想。”君良哭笑不得:“可你方才看见了,再温善的‘东斋先生’这一下必然也得恼了。” 曾吉里有些不甘心,不过没说什么,将手上从阿克敦府上拿的的包裹递给了他:“这个便是曾吉里伊尔哈的枝子,放在屋中,用水泡了,三两天就能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