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稀罕东西,我瞧瞧。”说罢君良将包裹拆开来,果然见了一丛枯树枝。 “这不就扫床苕帚吗?”揆方抄完诗,缓过神来。 “不,这是杜鹃。”君良端详片刻,笃定道:“谁知枯的杜鹃竟还能开花。” “杜鹃?”曾吉里想不到这还有个好听的汉文名字。 “我写给你看。”说罢君良摊开纸,笔蘸了墨水,将这两个字写下。 “汉人都是这样写字吗?”曾吉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眶子就要掉下来了。可实际上所有人写字都这样,只是她根本就没见过人写字。 君良点头。见她好奇便对她道:“你若有兴趣,我便教教你,以报送花之情。” “成成成!”曾吉里头点的像拨浪鼓,上前挽住君良手臂。 揆方见状,突然抚起掌来:“不得了,不得了。二位,那在下便不打扰了,先走一步。二位且慢续。”大约是得了东斋先生的诗,他兴奋地一步三晃悠,将抄诗的纸卷在袖筒里,打算回楼里同樱桃儿慢慢研究。 “这是什么话?”君良有些恼了:“不然你带她走便了。” 君良突然赶她走,曾吉里大叫:“我不走!你这人,说话不作数。” 见揆方已走远,君良只得叹口气:“那你便坐下吧,可不准跟我闹。” “我几时闹过?”曾吉里坐下后抬头望着他,杏眼里仿佛有清漾流动。 他握住她的手写了几个字,可她心猿意马感觉总是对不上,多半是给他在后面呼气吹的。一个人哪来那么多气?君良见她凝神,以为她已有感悟,便将握住她手的力气微微松了点,谁知她压根没有状态,这样一松,力气泄了下来,纸上立刻出现了一道墨杠。 她拼命忍住笑,他瞧着她,叹了口气:“你瞧你,这般不上心。要是我书院中的学生这样做了,只有挨戒尺的份。” 这些天,她日日夜夜听得皆是教养嬷嬷“不上心”、“没规矩”、“欠打”,诸如此类。这下君良竟也开始说这些,登时气血上涌,眼泪就下来了。 “我怎地不上心了?啊?——你又上的哪门子心了?”眼泪掉着掉着,就变成了嚎啕。 这下子君良彻底蒙了,没想到自己轻飘飘一句话竟能惹得她如此伤心,心下有些内疚:“是我方才不对。你……当然上心了,可就是我太急躁,你还没找着路子就急着放手。” 说完朝哭肿了眼的曾吉里瞧去,见她还在哭,显然并不相信自己这番说辞。于是只得又道:“你知道方才我教你写的都是些什么吗?” 听了这话,曾吉里果然止哭了,摇了摇头。 他细长白皙的手指划过纸上:“这三个字连在一起的是‘曾吉里’,两个字的是‘杜鹃’。你看,这都是你。”君良摩挲着她的后背:“还不快把这些练好。” 祁先生的手生的比女人还好看。曾吉里抓住他的手,转过身来,两人脸对脸,她道:“要是他们有你一半好,我早就把那些破东西都学会了。” 那日后阿溪再没时间休息了。据说皇家要去南苑晾鹰台围猎,整个御膳房都在准备着各式各样饽饽点心作为路上的口粮。 打猎分四个时节,春季是为“搜”;夏季是为“苗”;秋季是为“狝”;冬季是为“狩”,其中又以秋狝最为宏大。此番是春天,故为“春搜”。从前一直是秋天去木兰,却不知今年为何要去南苑。据姑姑说,晾鹰台往往人手不够,总是从内务府抽人过去。 这事所有人都在往后躲,谁也不愿意在十人马车内肠子都要颠出来后再从事比原先职务繁重数倍的体力劳动。 自然而然这活就分配给了新来的阿溪。可殷月却不知用了什么门路,名册上居然没有她的名字。 颠簸的马车在阿溪看来倒没什么,要命的是那马车破损之极,四周都在往里灌风。本来春天的风已经不冷了,可一路上没有一点活动,那风又无孔不入,直冻得人前心后背冷浸浸的。 待到了驻地下车时,她冻得浑身发硬话都讲不利落了。一下车便分配了任务,首先要把一车车的货卸下来,明儿一早还得重新搬上去。这是个行宫,皇上仅一晚驻跸在此,可尽管这样,所有事仍要精益求精,不能出丝毫差池。 一晚下来,第二天凌晨启程时阿溪感觉她的半条命都撂在了这里。 第二日方到了真正的南苑内。那是一片山峦之中的空旷所在,四面八方皆是一片青葱碧草,站在草上宛如置身一片绿色的海洋,随风高低起伏的苜蓿就像一层一层的浪。抬头更是望不到边去,因为丰茂的水草将草原和山丘连成了一整个。 从小见惯了江南的亭台楼阁,烟柳画桥,她做梦也想不到天下还会有这样的景致。 来不及怎样欣赏,到达这里后便开始了繁重的工作。只有晚间有些空闲,十几个姑娘挤在一个帐子中,她们在帐子后偷偷升起了一小堆篝火,纷纷将上头分发的干粮在火边烤着。 几人边烤火边说着闲话,但听其中一人说这次的打猎又是曹大人带领的御前侍卫们拔得头筹。那人说完后赞叹,曹寅其人非但长得好,实是真真正正的英雄。 就有人打趣她:“等着曹大人娶你呐?” “红车就做梦去吧,不过黑车倒也说不准。” 一听这话,那人就急了,非要上前挠这说话的人。 “黑车又是什么?”阿溪听不明白。 帐前有人放哨,营中禁止明火,看见有人走来便递出了信号。听见信号,她们未来得及回答阿溪问题,有的抓土有的跺脚,顷刻间将火灭了。 那人走近,伴随着嘟嘟囔囔:“怎么着,爷要是有那东西,也叫妞儿坐着黑车来找我!我说你们几个也真是,一下子就把火灭了。你瞧我这还有两个饽饽等着烤上一烤呢。” 来人是乾清宫的杂使太监二顺。阿溪不识得他,不过其他人似乎与他很是相熟,上前与他踢打:“嗐,你小子不是在干皇差吗?怎么突然这么闲肯来光顾咱们。” 二顺一拍大腿:“背时透了!前些日子喝高了,和冯老鬼干了两盘,谁成想这一年例银都打水漂喽!”说罢做了个苦相。 已有人将火再升起来,他便将手中的干饽饽放在火边烘烤着:“可就这还欠着不少,总不能把裤子都给人家吧。” “怪不得您老人家能瞧得上我们这吃食。山珍海味吃多了,总得吃点这些清清肚子不是?”有人拿他那两个豆面饽饽讥苦。 二顺一摊手,没留神手中的饽饽就滚到了地上。他连忙拾起来吹了吹火灰,三口两口咽了下去,却因吃的太快挤出一串嗝来。“这不就有求于几位姐姐了么?” 说罢,抖抖嗖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抖了抖:“瞅见没,皇上明晚的路线全在这了,这会子刚到营地,巡查难免松懈。几位姐姐要是哪位得了高枝,可别忘了我二顺子呀!” 听了这话,一个激灵般阿溪猛然抬起头,正好瞧见二顺将那纸抖来抖去,火光微弱,除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了。 又有人好心劝他:“如果叫万岁爷发现你这勾当,定会扒了你的皮!你忘了小珍的下场吗?据说她给捞上来的时候皮都泡白了。”小珍便是此前试图‘飞上高枝变凤凰’的女孩,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 春萍却直接开骂:“放屁!你那烂纸咱可不敢沾,沾上一股骚气,洗都洗不净,多晦气。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 太监因身体原因身上总带着一股骚味,春萍借此嘲讽二顺子,谁想他则根本没发怒,仍呵呵笑着:“既然这样我就不叨扰几位姐姐了,你们慢吃慢喝,皇营那边可不能少了人。” “少你一个才无所谓哩。” 二顺将纸再度揣进怀中绕出了御膳房的帐子,他预备去别处问问。忽然暗地里有人伸手将他拦住了:“那个,多少钱?” 二顺眼一眯,瞧清楚了来人。是方才篝火旁边最漂亮的那个女孩,此前在极偏的一角坐着,他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关注她。 “哟!”他立马精神了起来:“瞧您这模样,我是不是得先叫您一声主子娘娘?” “别废话,多少钱,你说个数。” 御膳房的日子她能一眼看到头去,可实现爹爹的遗愿却仍遥遥无期,自己更是连皇上的面都没得见,无奈之下走投无路,只有硬着头皮来找二顺子。 那二顺子却又道:“不过咱可丑话说在前面,下一刻发生的事情,那只有天知道。同理,我是有消息皇上明晚要到这里,不过他当真来不来我可绝不敢保证。你不要寻了他不见就算在我头上,我可担不起这个。” 篝火边,有人问春萍:“人家好歹客客气气的,你怎能那样说人家。” “他?”春萍啐了一口:“他就是一坑蒙拐骗卖狗皮膏药的。信息全是造的,给你高价,你又寻不出把柄。谁被驴踢了,竟信了他。” “成。”阿溪点头:“多少钱?” “二百两。” 这已是天价了。二百两,足够一个三口之家生活五年。阿溪也犹豫了。二顺看出了她的犹豫,嘁了一声:“要不就算了。” 阿溪急了,从荷包里掏出所有积蓄,那当中大部分还都是扬州何娇给她的。她将钱拍在二顺子手上:“赶紧给我。” “得嘞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