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钱辰和揆方为首的新一批御前侍卫进了宫。几人被曹寅领着来乾清宫朝见皇帝时,却并没有看见吴茂厚的影子。 病中殷月来找她,想要阿溪给她也安排一个乾清宫的活计。她不会拒绝人,且当初在御膳房两人相交甚好,便答应她帮她跟皇帝提一提。彼时曹寅怕她无聊正在同她说话解闷,见殷月来,更加嘚瑟,从靴筒里抽出一张笺纸来。 是一首诗,提在牙色拱拓的灵芝兰石鱼藻笺纸上,名为《北地佳人行》。是揆方写给瑛娘的,却先叫曹寅拿到了。他将其摊开在桌上,阿溪殷月都凑过来看。 北地佳人少小时,养成性格含娇痴。 闺中行乐随年换,世上闲愁百不知。 日高睡起心情倦,草草乌云盘翠钿。 玉裹珠围替月姿,粉妆香砌呈花面。 麝帐云深栖并翼,相爱相怜复相得。 十三筝柱缓秦丝,□□鸳鸯图绣幕。 高会晨朝连日积,玛瑙杯深浮湩酪。 刻漏徐看玉带围,貂蝉低映寒鸦色。 华堂欢笑趁芳辰,颐指微闻促酒频。 曲房宛转连云第,雕阑花鸟供流睇。 无香最爱凤仙娇,多语生憎鹦母慧。 红肥绿腻裹香绵,举动人扶忒自怜。 绮阁庄严长似佛,琼窗窈窕恍如仙。 无限豪华难具陈,酣眠薄醉过青春。 寒门不少倾城色,翠袖空悲薄命人。 词饰固然华美飘逸,可跟揆方其人很像,过于轻浮跳脱。阿溪微微摇摇头,可一旁却听殷月道:“真是好诗。” “可能看出哪里好来?”曹寅还以为殷月不识字,她这样一说他有些惊讶。 “你看,翠、玉、珠、鸳鸯、玛瑙,这些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自然就好。” 曹寅冲她展颜一笑:“我瞧着也好。”他拿起桌上的水烟桶子猛吸了两口,放下烟剧烈咳嗽了一阵子。 “能不能别吸这个?”阿溪向来很厌烦烟味,闻到就头疼,而曹寅却弄得整间屋子乌烟瘴气。 “抽上了,谁还戒得了?”曹寅灌了桌上一杯茶,方才止住咳:“你说的太轻巧啦。” 殷月拿起桌上的烟袋,就着余热也抽了一口,想不到就连她也有瘾。 两人偕同离去,阿溪却发现曹寅将那笺纸落在了她屋中的小几上,想要唤他回来,唇焦口燥却发不出声,只得等到下次再给他。 病愈后随即投入了紧张的工作。阿溪将殷月的事小心跟皇帝提了出来,谁成想他竟直接应下来了,给了殷月一个御前茶水上的职位。从此两人就又住到了一处。 工作愈发繁忙,弹劾鳌拜的奏章天天如雪片一般飞来。这类折子皇帝从来没有准过,都只是留中复议或者发回重审。鳌拜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有如大树般根植在整个朝野。这些皇帝已明里暗里铲除了很多,可那些都是枝枝叉叉,若根不烂,终有一日会卷土重来。 自那新的一批侍卫进宫那日在乾清宫见过一面,往后她就再也没看见他们,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在哪当差。问过曹寅,他也是模棱两可,只说钱辰和揆方很得帝心,一个封了午门统领,一个加了三品顶戴花翎,而其他人则仍在某处接受训练。 有一日皇帝用过早膳正准备早朝。张万强不在,小太监便将簇新的镶珠黄缎缂丝十二章纹孔雀羽朝袍、黄云缎勾藤米珠靴捧给殷月,她为他梳洗更衣,细细打扮了起来。 这一身衬的将皇帝面如冠玉,格外挺括。阿溪进来时,殷月和另一内监跪在脚边小心地为他整理着袖口。 见她过来跪下请安,皇帝挥手让殷月离开,对她道:“今日你不必在乾清宫,朕托你办件事。” 阿溪站起身来,垂首等他示下。他从袍上解下一个平金荷包递给她:“这里面有五百两银票,你拿着它出宫去…” 可他还没说完,她便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奴才若犯了规矩,还请万岁爷示下,求您不要…”显然是曹寅的话听得怕了,生怕下一个护城河里捞上来的就是她。 “我让你去妙音阁买一个戏子带进宫,你想到哪去了?” 她脸发涨,抬起头来,皇帝一脸的诧异,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他将手伸给她:“跪着做什么,快起来。眼下就要早朝,时间耽搁不起,你听我详细说说。” 见她起身,又道:“妙音阁有个伶人名唤玉锦章。具体是哪三个字,我也不大晓得。总之你将她买下来给她在宫中找个活计便是——这人是永定门钱辰的心上人,朕打算中秋过了就赐给他。” “嗻。”她唱喏道。方才自己小人之心,当真该打。 他扭头欲出门,走到半路却又回头:“此事朕会寻时机说给钱辰,你万万不能透漏给任何人。” 出了齐化门,坐着宫中马车转了几转就到了棋盘街口,那里果然有一座妙音阁。清晨暑热还没上来,空气中尚有丝丝凉风流动着。 戏院口处添红挂绿,一番热闹的气象。而此刻门却掩着,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几声戏子吊嗓子的咿呀声,也极是渺茫,仿佛从远处的高楼上传来。 左近一家书铺亦是刚刚开张,只有一位女宾客在选书,身形细小,鬓上簪着一溜玉台金盏。瞧她背影没来由的熟悉,走近一看果然是瑛娘。 她在看《桃花扇》,这是时下最风靡的戏本子,目前只有前半段的手抄本流传于市。她显然爱极了,眼里透出光来,翻了再翻。可摸了摸荷包,又将它放下了。 阿溪看在眼里,本就对这个女孩颇有好感,见她窘迫,便上前去将一册《桃花扇》买下,递给瑛娘。 “这怎么好意思…”瑛娘脸红到了耳根,可仍旧接过了书,足见她真的喜爱至极。 “赶明儿你有钱了再还我也成。”阿溪见她一说话就脸红,觉得她十分可爱,又道:“揆方现在在宫中过得很好,皇上看重他,赐了顶戴花翎。你不必总挂着他。他还给你写了一首诗,叫北地佳人行,现在就在我那里,回头我拿给你。” “当真?”瑛娘听了很激动,眼中似乎都泛出了泪来:“太好了,妹妹,太好了,谢谢你!”不愿单受她的恩,她想赠她些什么,可摸遍全身没有找出好物件来,于是就将腰带解了下来。那是一条桃粉色缕金梅花流云纹的丝织带子,下端密密攒了一排象牙白的珊瑚米珠,触手软而滑,竟是上品。 阿溪只得接了,两人约了后日的一个时辰同来这里听戏。 别了瑛娘,她进了戏园子,前来招呼她的是园子内思明、思温两个小厮,见她提出玉锦章来,皆愣了一阵。阿溪见状将皇帝为她准备好、用于打点的散碎银子递上去,见了钱,两人立即笑脸相迎,一人伺候着她喝茶,另一人忙不迭前去请人。 这段时辰,看茶的思温说了不少玉锦章的好话,说他八岁时便跟着前朝宫廷名伶学青衣,一曲《孽海记》中的《思凡》更是演得惟妙惟肖,恍若那赵色空再生一般。 听着听着,阿溪总觉得有些不对头,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 不多时,另一小厮思恭将玉锦章带了进来。 阿溪傻眼了,她终于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对头了。 那玉锦章生的精致文雅,对眉,狭长的眼中带着迷离辗转。虽性别意味很是含糊,可阿溪仍能看得出来—— 这分明就是个男人。 她十分不好意思,冲那人微微躬身:“大哥,对不住,我要寻得不是你,是个女人。这当真不好意思。” “无妨。”玉锦章开口道,声音自是一派清淡平和,却自蕴着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他转身而去,宽大的丝绸衣袖挥了挥,在屋内带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 “姐儿,为何不早说是个女的?要知道请这尊神费了咱老鼻子力气喽。”思温苦着脸。 “那你们这里还有没有叫这般名字的女孩?” 思明想了想:“有一个刚买进来的叫玉襟,本家姓卫,满人,家里实在养不起了才给卖进来。咱给您请来,您看看是她不是。” “好,快请吧。” 不多时那小厮带了卫玉襟来,这次果然是个女孩。她眉目淡淡,像隔了层纱般总瞧不真切。这人似乎偏爱素色,一应衣裤,包括脚上的布鞋,腰间的荷包,都素淡如轻莲。 阿溪思量了一阵,皇帝亦不晓得玉锦章三字究竟如何写,说不定听的时候就听岔了,原本就该是玉襟才对。 她问她:“你可愿进宫做活?” 玉襟点点头。 又问:“那你可识得从前皇庄上的钱辰?” 那玉襟用手搓了搓衣角,觑着她,小心翼翼点头道:“识得。” “那便是你了。”阿溪舒了口气,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 接下来便顺利了,同戏园子老板谈拢了价钱,只花了不到二百两就为玉襟赎了身。想到为皇帝省下了三百多两,阿溪十分开心。 带卫玉襟进宫后,问了内务府管事的,言道现下只剩浣衣房有位置。阿溪便将她安置在了那处,一应生活物品都为她安排的妥妥帖帖。这才松口气回屋歇息了。 渐渐地,她也晓得皇帝在筹划着些什么,听说这还是祁先生的计谋。曹寅带着一干新来的侍卫成日在乾清宫演练,击、枭、刺、点、拦、格、劈、架、截、扫、撩、盖、滚、压,十八般武艺,样样勤加练习。 皇帝更是愈发忙碌,他成日奔波,多数时间都不在乾清宫。宫中的嫡长子承祜因病而亡,除了忙于葬礼外,他日日请洋人南怀仁前来进讲,抽出时间去会祁君良,甚至前日还在大清门前检阅了八旗军队。 勤勉到这个份上也是见所未见,阿溪只能尽自己绵薄之力,替他多多少少担一些去。 乾清宫人人口风很严,皇帝做这些事的时候也不避开她,因此她晓得了他准备在下月初三动手,除掉这只妄图烧掉太和殿的“大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