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那日皇帝究竟同太皇太后说了些什么,可老佛爷日后却再也没来找过她。阿溪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从那以后,她慢慢发现乾清宫中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都是些初入宫的新人。三个月后,往日那些人竟一个也寻不着了。 不多久,天上开始飘起了雪,曹寅为她做的狐肋毛子披风送来了。狐肋毛不同于狐皮,珍贵稀少,制作手艺也更加繁复精细。京中无人能做,只有将材料运给了江宁织造,个把月后才出了成品。 随着披风曹寅还给她了一盒擦手的獾油。 “瞧瞧你那手成了什么样子,剁下来狗都不愿意闻一下。”曹寅边往她的手上涂油边笑骂道。那油膏极其细润,晕开后清清爽爽,还有股栀子花的甜香。 他向来都是粗人,那里会懂得这些细致东西。问他这膏是哪来的,曹寅答道:“往年盛京来的岁贡皇上都会赏我一些,今年不知怎地就多赏了这盒油膏,怪香的,我一大老爷们又用不得,只有拿来给你了。” 阿溪又打开了披风的包裹。质地果然是顶好的,簇新的品红色披风油光水滑,面子上仿若水波纹在流动。里子摸上去更加柔滑无比,她从未见过这样舒服的料子。 连忙试了试,其轻若无物,上身之后就像将阳光晒过的云朵裹在了身上。 可走了两步立刻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果然,那披风竟足足长了尺余,孔雀尾巴似的拖在地上,走了一圈已然沾上了不少灰尘。 心疼之下,立刻将披风从身上脱了下来搭在肘上,扭头问曹寅:“怎么尺码不是很对?” 曹寅大概扫了扫:“为你做的,满打满算正好五尺。看起来也是这个码,怎地你一穿上就长出许多?” 听了这话,阿溪弄明白了,苦笑道:“我同你说的五尺是我从头到脚的身长,不是披风的尺码。我从未穿过这一类衣裳,故而不晓得这些尺码该怎样算。当时冲你提了一提,你还嗯了声呢,怎么一交给裁缝转头就忘了。” “嗐!”曹寅一拍大腿:“确实有这么个茬,可当初交给买办时净想着我自个的码了,就给他报了五尺!该打,当真该打。”说罢装摸作样地用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披风暂且先给我,我再寄去金陵,叫阿爹帮忙改一改。”曹寅的父亲曹玺在扬州监管江宁织造。 阿溪将尘土理净,把披风小心叠了起来递给他:“嗯。” 曹寅接过去后同她灿烂一笑:“你放心,总会在最冷的时候前给你的——下午还当值?这阵雪下的多妙,叫上那小月儿,咱们一道去后海子吃烤番薯。” 话虽这样说,可阿溪往后就再也没看见过这条披风的影子。 君良会完同僚,回到客栈一进门就看见曾吉里和杜兰衡两人分别坐在长桌两边的桦木椅上。铭训在额娘怀中睡着了,除了他轻微的鼾声外四周一片寂静,只怕针掉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几个月以来兰衡的信倒寄来了不少,她不会写字,这些均是找同一人代的笔。曾吉里发现几封信字体很像,遂盘问他这是何人,君良不敢告诉她事实,就用书院里的学生搪塞过去了。从此以后他再度收到扬州寄来的信后皆将它塞进床底,不再敢当着曾吉里的面再打开。 在京城浑浑噩噩,本以为没了消息,杜兰衡自然就离他而去了。万万没想到因为数年前他曾中风瘫痪过,她怕他再患同样的病症,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兰衡竟以一人之力摸索着来了北京。 只见她原本白皙弹润的皮肤变得焦黑还起了些许褶子,两颊深深地凹了下去,本就不小的眼睛此时更是大的吓人。 她这幅样子让君良心疼了起来,三言两语安顿好了曾吉里和孩子,带着兰衡去沿街食铺要了冷拼热炒好几碟子菜肴。 就着离她最近的海带苗扒了几口饭,兰衡就放下了筷子。用手绢细细抹干净嘴角:“我从扬州另为你拿了一坛子松针泡的酒,现在放在你那客栈里了……我看你打扬州带来的还有大半坛。这酒虽苦,但能清热。自打你那回发病后,大夫便嘱咐要多喝的。” 顿了顿,又从身后的包裹中拿出来几双红棉袜,每只袜子上面都绣了色彩斑斓的五毒,针脚密匝,厚厚实实。 “过了年就是乙卯年——你的第三个本命,别忘带上这个,驱邪保平安的。我已同车夫交代过了,今晚有车发回扬州,我就跟着走了。” 君良心中一酸:“衡君,你莫要离开。我虽此榜未中,但鳌拜倒了,来年春闱马上又要开了。我一定要在京里扎住脚,让皇上封你诰命——可万万走不得啊。”说着眼泪竟滚了下来,执起兰衡的手再三哀求。 好说歹说,兰衡终于同他回了客栈,他为她另开一房安顿下来。 第二日京郊旃檀寺的大师开坛讲法,君良早就与同僚说好了前去参拜,不能毁约,第二天还是照常去了,只再三嘱咐曾吉里多多看顾衡君。 禅院中挂着厚厚的毡布帘子,四角处置有烧得通红的炭盆,暖气熏得头蒙。寺内大师讲经奥义虽绝妙无比,可君良心中总是不安宁,没结束就辞了出来。本乘坐旁人的车子前来,可现下那人还在里面听经,寺门口更是无半辆车经过,只有顶着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回了城内。 到了客栈,一眼就看见曾吉里坐在堂中吃糊涂面,头发在脑后松松绑了,额前垂下了两撮细长的龙须刘海,身上穿着长春花色撒花绫子小袄,水红弹墨袷裤,腿上坐着铭训。问她兰衡怎样,也是不吭气,只鼓起腮帮子将一勺面汤吹凉后送进孩子嘴里。 不再理会她,君良抬腿快步走进来兰衡屋中,开门扬起的风带得弹墨帐四围素纱鼓荡了一下,里面的白枕白衾摆放的规规矩矩,一丝皱褶也无,好像这里从没人来过一般。 身后曾吉里跟了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开了门:“她走了,回扬州去了。” 听了这话君良急了,一把揪住她的衣领:“你究竟同她说了什么?为何总是苦苦相逼?!” 这一下来的太突然,怀中的小铭训吓得哇哇大哭。将孩子撂到床上,曾吉里啪就是一个耳光,恶狠狠地目光回盯着他:“那你又凭什么不让她走,凭什么留她!” 这话炮仗般在君良耳边炸响,他松开攥着曾吉里衣襟的手,转而捂住了脸,身子一寸一寸矮了下去,最终蹲到了地面上。 “说呀!”曾吉里又是一番踢打:“你说呀,究竟凭些什么?” 床上的铭训听见动静,更加惨烈地哭嚎了起来。哭叫声伴着打骂声,引得许多人探头来看。 君良将头埋在双膝之间,低声道:“罢了,罢了,罢了!” 风雪一直未停歇,这日皇帝下朝格外早,心情愉悦,脚步轻快,未等乾清宫门口众人见礼,就将身上挡雪的大红水波纹羽纱雨服扔给门口的苏拉,靴声橐橐,急匆匆进了内宫。 这回来的出乎意料,彼时阿溪正站在影壁后看一张纸条,这是晨起时侍卫营遣人送来的,普通的光面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大字:“金门玉户连云里,周廻弱水三千里。” 阿溪正着看了数遍,这会又在倒着看,就是不肯撒手。 该当听见脚步声时皇帝已绕过纱橱进门了,而此时她正在倒着看第八遍,没有留神身边的动静。正看得如痴如醉时,皇帝来到了她跟前。 一番惊慌,她连忙跪下冲他行礼,一面又手忙脚乱的将纸条塞进袖口。可笑的是皇帝叫她起时那纸条只塞了一半,还有一半白花花的漏在了袖口外面。 “拿出来吧。”皇帝忍俊不禁:“这曹寅功力当真深厚无比,五更神武门的班,还有空写这些玩意。” 阿溪讪讪地赔笑,待两人坐定,皇帝道:“现在可有个大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吴三桂请旨撤藩,其虎狼之心路人皆知。满朝官员倒有大半数惺惺作态想要挽留他,可朕偏不!祁先生说过,撤亦反,不撤亦反。所以,今日在朝堂上,朕已准了他的折子,派朱国治去云南,拿下他帽子上的东珠——这会他多半已出发了。” 今日早朝竟出了这等大事。阿溪本也以为皇帝会采取绥靖手段暂时稳住吴三桂,可谁成想他会这般雷厉风行,丝毫不留半分余地! “可吴三桂会不会拿朱大人怎样?” “他若当真这样做了,朕反而瞧不起他。”皇帝略略思忖道:“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为而难成者,有难成而易败者。” 阿溪细细琢磨着这句话,将手中的纸条揉碎了仍浑然不觉。 解决了一桩大事,乾清宫送来的文书立刻便少了起来。她拿起最后一本一本刑部的折子翻看起来,忽地“咦”了一声。 “怎么?”皇帝问。 “刑部的折子,钦犯吴茂厚等将于明日午时处斩,现在上表请您最后复核。” “准。” “这人其实还可以,就是坏在了一张嘴上。”阿溪略有叹惋之意。 “怎么说?” “他那时第一眼见到我和曹寅,就说我是他妹子,他明知道曹寅没妹子,还偏偏这样说,不是讨人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