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宫外的熙熙攘攘相反,宫中倒显得冷清安静了许多。不过御花园处的宫筵倒是热闹非凡,离得近了还能听见一阵一阵清脆的笑声。 月儿今晚定然十分开心。 曹寅路过那里时脚步放慢了,恋恋不舍地瞅了好几眼才离开。 回到房中,阿溪在炭盆里填了些内务府新拨下来的白霜炭。燃起来后准备烧水煮汤圆,曹寅却拦住了她。他拿开她手中的炭拨子,郑重地放在桌上,对她说道:“阿溪,我慎重考虑了很久,刚刚才下了决定,所以必须得同你说清楚。” 阿溪见他袖口向内团着,随手帮他整理了,问:“何事?” “我…我想要娶你。”曹寅深吸一口气,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皇上年前召见我,话中有意思让我这两年之内接替我父亲去扬州做织造。当时我就想,扬州是你的家乡,你定是愿意同我一道回去的……总之,总之我万万不能同你分开。如果你愿意,那我现在就上表皇上,叫他放你出来,我们完婚,成不成?” 他紧盯着阿溪,目光丝毫不敢挪开,生怕她拒绝。 阿溪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怔住了,眼泪顺鼻梁滑下。 她当然愿意。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曹寅见她落泪,以为她害怕,柔声安慰她:“别担心。爹爹他很喜欢你,我追你出门时他还嘱咐令我多多宽慰你呢。至于娘,大不了咱们婚后少见她几回,你再给她抱俩大胖孙子,怎能不疼你。” 可他越这样说阿溪越是泣不成声,阵阵抽泣使得浑身剧烈颤抖了起来。曹寅随手从桌上拿了块帕子替她擦眼泪,扶她坐到了床上:“你爹爹生前的遗愿也替他完成了,那就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阿溪抬头看着曹寅,他眼中的深情让她避无可避。心中惊惧,这个人太完美了。 她配不上他。 他至今仍对自己一无所知。她发觉自己早已深深爱上了他,就不忍心再让他蒙在鼓里,今日她要把自己的一切都讲给他听,若他能接受,自己便抛下所有,哪怕同他去天涯海角,哪怕受尽世间万般苦楚,只要有他在,她全然甘之若饴。 曹寅仍在静待她答复。 定了定神,阿溪烧了一壶开水,安顿他坐下,水微凉后给他接了一杯。 心绪慢慢平静了下来,坐在他旁边,絮絮同他讲起了自己的事。从记事开始,一点一滴,纤毫不漏,细细讲给他听。再谈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如将昔日已愈的伤疤再揭开一回。可若不揭开,伤疤仍旧在原处,早已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她不能装作没看见。 讲到最后,心神濒临崩溃,嘴唇上也没了血色。将痂口揭开来,再度审视原来的伤痕,才发现,原来,那里仍旧鲜血淋漓,一点也没有过愈合。 曹寅听得呆了,他不知道,面前这个面容温婉沉静,长相殊无瑕疵,月光下更像是玉琢冰雕般的女孩竟还有这等肮脏惨痛的过往。他有些相信面由心生,从来只觉得她是一块晶莹洁白的玉璧,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姝。 谁成想白璧蒙尘,掰开来竟满是浓腥不堪的污血。 终于讲完了,她拢住了心神,声音细碎,语调平缓,如同絮语。仿佛这是别人的故事,她讲出来只为同他听个热闹。曹寅看起来无法接受,浑身有什么好似一下被抽空了。他嘴角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摇摇晃晃站起身,夺门而出。期间趔趄了一大下,他差点踩了自己的袍角。 阿溪没有再流一滴泪。她只是恨自己,为何没有生的一副讨人喜欢的命。 和衣窝在了床上,死睁着眼盯了一晚天花板,嘴中兀自喃喃道: “金门玉户连云里,周廻弱水三千里。” 一宿没合眼,第二日有乾清宫的班,只能顶着一双黑眼圈过去了。皇帝彼时正在用早膳,见她也没吃,便邀请她坐在桌旁一齐用。 他本吃的是鸭子肉胭脂米粥,见她来又为她添了一碗□□糖粳米粥。除此之外还有山药酒清蒸鸭子、椒油莼齑酱、糟鹅蛋、风腌獐子脯、蒿子秆炒面筋、江宁新贡上来的鲥鱼煨了鲜笋,糕点有松子奶皮酥和扬州厨子新做的一品菉豆猪油方糕。 她心中发堵,本吃不下任何东西,可看那菉豆猪油方糕实在新鲜,便就着苏拉夹来的几箸鲥鱼,用半碗粥送了三块糕下去。 半月不见,皇帝微微发了福,本就圆润的脸庞此刻更显饱满了。膳毕净手后他拿起库里新送来的甜白龙纹暗工士茶盏用了一盏六安茶,他饮茶向来爱在茶中入几枚金银花,溢的茶香满室。 “年过的可好?” 她先跪下向他谢恩,过年这几日他遣人来赏了她一堆东西,而她一直未当面谢赏。起身后道:“回皇上话,沾了您的福泽,奴才过得很好。” “骗谁呢。”皇帝揭穿她:“拿镜子照照你那一脸丧气。” 阿溪连忙扑通又跪了下来:“皇上恕罪!” “朕同你说过,不要动不动就跪地上,几时才肯听话?” 她连忙站起来,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她不在乾清宫时,这个位子有人勤于打扫,一点灰尘都不沾。皇帝一直在看她,深不见底的目光让她心中发紧。 苏拉抱进来了一摞新的文书,她要在今天帮他把这些整理完毕。 忽然间阿溪想通了。她一生都渴望被人妥善安置好,免她受尽苦痛折磨,让她永世安稳。可现在看来,是再不会有这个人了。自己命该如此,但大多数人更加如是。他们都在苟且活着,自己又未尝不可。最起码,这些本子皇帝一个人定然完不成,说明这世上仍有需要她的地方。 冲皇帝笑了笑,接过一些文书,道:“奴才定当竭尽全力为皇上排忧解难。” “姐姐,方才你那一笑,真好看。”那苏拉走到她面前低声道。 “怎个好看法?” “咱们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你笑那一笑,紫禁城中的花都要被你笑开了。” 过节时朝廷中出了大事。平西王吴三桂自封“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以“兴明讨虏”为由起兵造反,并诛杀了皇帝派出以朱国治为首遣去云南的一众使节。 所有使节中仅有党务礼、萨穆哈两人堪堪逃了回来,向皇帝带来了平西王造反的檄文和几位使节预先拟好的遗折。 吴三桂□□滇中十四年,反叛之初,叛军乘锐接连拿下贵州、衡州,福建靖南王、广东平南王二藩以及吴三桂在各地的党羽纷纷揭竿而起响应。一时间战报如同雪片般飞向乾清宫的 案堞之上。 阿溪又开始了以往的劳碌,这番忙乱是以往两年来前所未有的。哪怕当时鳌拜专权,虽也有一番忙碌,总归还是井井有序,可现在一切都乱了起来。顶翎辉煌的大臣一波一波进入乾清宫,激烈争辩的声音更是令她心惊胆战。 这段时间总是有消息,又有东边哪位的将军、南边的哪位额驸加入了叛军,皇帝的脸色愈来愈阴沉,乾清宫上下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阿溪在暖阁中过了几个夜,还是皇帝看不过撵她去的。白日里忙的焦头烂额,晚上四更天歇息,从来都是沾枕头就着。虽然累,但十分充实,伤心的事情自然也无暇去想了。 可这几夜皇帝从来都没有合过眼,每每夜半梦回时她还能听见内宫里传来不休的争论声。他五更天时便将朝服穿戴整齐前往乾清门听政,而后立刻就去太和殿早朝,无一日中断。过节发的福在一霎间瘦了干净,她不敢想他究竟会累到哪一步。 有日温度回升,下了几滴雨,故而天黑的特别早,申末时分已暗了下来。阿溪将自己手头的案子整理完,心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苏拉送来新的一批,于是趁着一点的空闲趴在桌上假寐了起来。 可还没等趴下,就有人请安而入。 来人是卫玉襟,她穿着湖色团花丝绵裙子,罩葱绿暗花银鼠袍褂,月白绣丛兰祫鞋,鞋底子是棉布料加了浆糊一层一层纳上去的,极为轻软,踩在乾清宫的毡毛氆氇上没有丝毫声响。阿溪来乾清宫这么久,也未得一套这样出挑的衣裳,可这卫玉襟每天都有一套不同的样式。 她双手捧着的托盘上摆了两盏热气腾腾的酥酪。阿溪随着皇帝日日喝它,起初还略有些难以下咽,可后来几乎对这玩意上了瘾,喝完这个后再喝寻常的水反倒没滋味了。 卫玉襟对皇帝躬身行礼,将酥酪呈上给他,又将漆盘放在了阿溪桌上令她自己拿了。趁着她端碗的空当,卫玉襟有意无意地看起了她的本子。阿溪给她看的不舒服,别过头去去自顾自吃酥酪,可就听她“咦”了一声,随后拍了拍她的肩:“姐姐,你这本折子归错了类,户部的归到了刑部上,这可了不得呀。”说着伸手就要替她将本子理清。 “我来,我来。”阿溪一惊,想要从她手里拿过折子,可那卫玉襟死死攥着,就是不给她。 “搁下。” 皇帝抬起头对卫玉襟道:“这是她的事。你不要掺和,让她自己弄——你下去吧。” 脸上明显的不甘心,不过她还是依言放下了手中的折子退了下去。 正月廿五日,尽管阿溪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会再犯此类错误了,可皇帝仍歇了她一天假,彼时他自己也是四天四夜未合眼。她本不愿歇,她一离开,自己的任务就全部摊到了皇帝头上。可他执意如此,也只好从暖阁将日常用品收回了自己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