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望着十三阿哥递给他的那只匣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满眶的泪水止不住地向外涌。
偏生这时候十三阿哥吃力地开口:“茂行日后弘晈弘晓尚盼你时时提点……”
“姑父小婿尽力而为。”石咏的额头已经低低地垂在十三阿哥榻旁。可是十三阿哥的话犹未完继续在他耳边补足:“……有粘杆处和密折制度在需要,需要时时防范小人……”
石咏一凛,心知这就是十三阿哥所说的日后不能再庇护于他了。十三阿哥一旦驾鹤西去原本他执掌的那些力量就会移交到旁人手上,如果这个“旁人”恰好是贾雨村这样的小人攀咬起来,那么朝中自然人人都不能幸免。
甚至不用等到十三阿哥的权力下移如今朝中鼓励密折雍正支持官员们以密折的形式就朝中积弊提出建议。然而经过了对年羹尧的大检举和对允禩、隆科多及其余党的声讨之后,这种密折制度,几乎已经成了一种相互告密与揭发的工具。臣子们通过密折检举从而打击异己攻讦政敌。
这种密折,石咏在南书房已经见到了很多。他甚至见到不少名臣也被拖下水,不得不以此为手段,一面保护自己一面达到政治目的,他所熟识的几位如李卫、朱轼等人,都未能免俗。
石咏一想到这里,牙一咬,开口对十三阿哥说:“姑父,日后小婿……小婿恐怕会自请辞官,离开京里一阵子。”
十三阿哥一惊,努力睁圆双目,瞪着石咏。他的右手此刻搁置在枕边,正一指伸出,遥遥指向室中的屏风。
早在石咏取过那只匣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十三阿哥一直冲他做出这个手势。他也早就注意到了那座屏风后面露出一片宝蓝色的缂丝常服衣角,甚至刚才十三阿哥在交代身后事的时候,石咏能够听见那屏风后头压抑着的呼吸声。
这情形在十三阿哥府不止出现过一次,石咏大致能猜出,以雍正皇帝与十三阿哥的情谊,这种时候雍正皇帝必然会陪伴在十三阿哥身边,微服过府探病亦是人之常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十三阿哥一直暗暗向石咏比划手势,提醒石咏,说话小心。
与此同时,石咏也另外明白了一点。这匣子里他早先的那些“罪证”,在雍正面前,应该也早就过关关了。十三阿哥与雍正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秘密,这一匣子的字纸,十三阿哥能命他阅后即焚,必定是雍正点了头的。
可是石咏虽然明知自己这样那样的“罪证”与错处,在雍正皇帝面前已经过了关,可是他想说的那番话还是压在心底,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为……为何?”十三阿哥望着石咏,眼中带着忧惧。
石咏想了想,一咬牙,道:“不是人人都像姑父您一样,愿意用一腔诚挚去信任旁人。这是小婿想要辞官离开的原因……”
他说话时,留神屏风后面的动静,果然听那边一阵急促的呼吸。想来应当是动了真怒,怒的大约是石咏竟如此不知好歹,明明已经如此幸运,却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气得是他在如此年富力强之时,竟要辞官远遁,凭空浪费一身好才具。
可是石咏这一番话,便是特意说给屏风后面那人听的。
“不风闻告密、不随意揭发,与其说是一种令人钦佩的德行,倒不如说是一条不能逾越的底线。”石咏忍不住再度眼眶发热。这是对历朝历代惨痛教训的总结,虽说历史的进程不过是错误的不断重复,可他总不能看着他所钦佩敬仰和喜爱的这些人们,再一步一步地错下去,互相折磨。
“一旦朝中告密成风,臣子们势必人人自危。不断的告密与相互揭发,终使人与人之间失去基本信任,甚至相互攻击侵害,这必将冲击人们心中的是非观念,最终将毁掉这世间的道德基石。”
十三阿哥听见石咏所说的,皱紧了眉头,思索片刻,忽然舒开眉心,眼里生出光亮,似乎他以前心中的疑惑,此刻都被石咏一句话给开解了又好像他陡然勾起了遥远的回忆,正是这回忆令他触动,给他方向。
然而并不是人人都像十三阿哥那样能理解石咏的意思,只听屏风后面一声重重的咳嗽,雍正皇帝缓步而出,满脸愠色,瞪着石咏道:“你”
“皇上”
还没等石咏行面君的大礼,十三阿哥已经先行一步开口劝阻,“皇上可否容臣弟单独劝他几句?”
这话说得急切,十三阿哥再度大咳,喘息良久,方才宁定。这期间石咏也顾不上行礼,赶紧帮十三阿哥稍稍翻过身体,帮他顺气。而雍正也一时忘了着恼,踏上一步,似乎想要命御医赶紧进来来。
“皇上……”
十三阿哥一旦顺过气,立即再度开口,向雍正皇帝祈求。
雍正盯着自己最心疼的这一个弟弟,见他面色泛红,眼中有光,心里一紧,怕这便是回光返照之相。可是十三阿哥一脸的乞求,又让雍正心生不忍,别过脸,狠狠瞪了一眼石咏,似乎命他不准再乱说什么。这位九五之尊随即转过身,背着手,大踏步地走出十三阿哥的卧室。石咏能听见外面的人齐齐道了一声“皇上”,便是刷刷的跪下行礼的声音。
随即有人在他身后带上了门。
十三阿哥的卧榻跟前就此安静下来。石咏帮助十三阿哥重新躺下,并且帮他在背后垫了几个迎枕,好让他仰卧着的时候能舒服些。待石咏的视线再度转回十三阿哥面上,他发现这一位抬眼望着自己,眼中有光,面上是无限期冀,见他目光转过来,十三阿哥便低低地开口问:“茂行,你说的离开一阵,你是想去那个没有皇权的地方,百姓们集体议政、自己领导自己的地方么?”
石咏心头陡然一紧。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立即想到这话只可能是当年他在广州的时候无意中泄露出来的,他曾与傅云生会面的地方,他与那几件文物闲聊的地方,那间会客室……
果然,他到底还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落在十三阿哥手里。然而十三阿哥却极有分寸,知道什么是能够让雍正皇帝知道,哪些是绝不能够让雍正知道的。这件事十三阿哥从未向外人提起,甚至没有与石咏谈论过,只在他这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如此急切地向石咏提出。
看着十三阿哥眼里的光芒,石咏能体会到对方的迫切,却一时无法再去解释那已经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了。眼下他想要去的尚且是一个不毛之地,他只想带着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们,去白手起家,去创造这样一个世界。
“是”石咏喉头哽咽,艰难地说出这一个字。
“太好了!”十三阿哥偏过头,望着远处,仿佛陷入遐思。他不再多问,依旧全心全意地相信石咏。而石咏只答了一个字,似乎就已成全了他所有的心愿与全部想象。
良久,十三阿哥又轻轻地偏过头,这回他的眼光恰巧落在了房中博古架上放置着的一对甜白釉对碗上。
“茂行,当年你修那对碗的的时候,说得真好,你说福气竟能从那碗里溢出来呢!”十三阿哥忆起往事,喃喃低语。石咏却已经再也摒不住了,强忍着不愿哭泣出声。
“有生之年,能够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地方,不是梦,是真实存在。我确实是有福的”他轻轻叹出一口气,语气里带着满足。
“这样我们父子兄弟之间,就可以一如当初。父即是父,子便是子,兄亦是兄……”
石咏一下子垂下头,将额头贴在十三阿哥榻旁,实在不欲让十三阿哥见到自己痛哭流涕的样子。
康熙末年惨烈的九龙夺嫡,十三阿哥是一个无辜与不幸的人,几乎是皇父一手毁了他的健康,导致他在病榻上蹉跎痛苦多年。可如今他在弥留之际,却认为自己有福,福气可以满满地溢出来。
他平生所盼的,都是那种寻常人家的父子手足亲情,而不是被皇权所扭曲之后的那副丑陋样子。所以他听说石咏将要去到“那个地方”,立即心生欢喜赞叹,并且衷心期盼自己,来生也能够见识到这种“福气”。
果然只听十三阿哥继续轻声道:“若有来生,希望能是在那里,与大家重聚……”
接着他的声音再度微弱下去,石咏则伏在榻前,早已泣不成声。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石咏听见十三阿哥在自己耳边开口:“茂行,去请皇上进来吧!我有话想要对皇上说。”
石咏赶紧拭了泪,应了一声,赶紧起身出去,推开房门,正见到雍正一张臭脸在屋外。
雍正见到石咏出来,满脸是泪,原本以为十三阿哥有什么不好,吓了一大跳,可是待听见石咏请他进去,雍正一颗心才稍稍放了放,随即狠狠瞪了一眼石咏,心想总算你这小子也还有点儿良心,随即一转身,立即进屋去了。